玄序(十四)
如因跟兰隅沿着环湖小径慢慢的走,风一吹,树影摇晃,晃出一阵阵的碧浪滔天。
兰隅瞅着手里的食盒一路抿着嘴笑,如因叫她看水面上排成一行的白鹭,叫了两声她都浑然未觉,只自己看着食盒傻乐。
如因忍不住伸手去拍她:“魔怔了?”
兰隅回神,笑意更恣:“奴才高兴,心里头高兴。”
如因觉得好笑:“这几天你这张脸阴的都要滴水,满肚子的火药,对着恪亲王都敢拧眉瞪眼,怎么,今儿不过出来一趟就换了副心肠?”
兰隅觉着不好意思:“嗐,奴才那不是担心您,替您着急吗?您说您这些时日遭了多少罪?主子爷不来就罢了,连个御前的人也不打发来瞧您一眼,奴才心里当然觉得窝火。”
如因摇摇手里的缂丝团扇,上头一对蜻蜓活灵活现:“这怎么又好了?”
兰隅将手里的食盒往如因眼前凑了凑:“您信是恪亲王买的吗?”
如因看一眼兰隅,没说话,檀口却已翘出一个饱满圆润的弧度。
兰隅兴冲冲的压低声音:“您可真行,话本子没有白看的。若即若离这么几招下来,主子爷算是被您给吃的死死的。”
“诨说什么?”如因让她住口。
纵然前后无人,但现在她们毕竟是在宫里,不像在家里头说话那么方便,可以肆无忌惮。
如因惦记起宫外两个浑小子,兰隅说叫她放心:“二爷念书念得好,西席先生总夸他聪慧。长风也过得快活,成天跟着卓家两位爷上山下河。”
兰隅又说:“这季度的账本竹隐理好之后叫人给送来了,前儿您病着,我还没同您禀报,只放在一楼了,您要是觉着身上轻快了就翻翻。另外竹隐还托人给二爷带了几身厚绸的坎肩儿和披帛,说怕他熬夜苦读,热河晚上偏凉,别冻坏了身子。”
“竹隐……”如因倒有些沉思。
兰隅侧头看她:“怎么了主子?”
如因回神,摇摇头说没事:“她自小就老成持重,想事情也比旁人更细心些。难为她能想着逾白,我这个做姐姐的都还没想这么多。”
兰隅让她别这么说:“您一来到热河就中了毒,缠缠绵绵大半个月才能起身,自个儿能保全自个儿已经不易,对自己别太苛刻。”
如因又问她:“我中毒的事儿逾白和长风不知道吧?”
兰隅连忙摇头:“您放心,我都明白,没叫给二爷说。另外还专门托季谙达传了话,央求卓家两位爷对长风保密。现下这两人都还不知道呢,您只管放心。”
果然,有兰隅在她身边她真能省下好多心思。
两人慢慢走,烟雨楼的轮廓已在前方不远处。
小径前面岔路转过来几个人,远远看过去像是往南边去送东西的太监。待这些人走近如因才看清领头的太监是吕颉。
那日她毒发,多亏了有吕颉在。如因甫一痊愈,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自然得上去同他道个谢。
“吕谙达,”如因快走两步迎上去先开了口,“真巧,在这儿遇上您。托您的福,我大安了,那日的事儿还得多谢您,我在这儿给您道谢。”
吕颉却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与之前的殷勤热络判若两人:“哟,春掌柜?人没事就好,恭贺掌柜。”
如因敏锐的觉察出吕颉的变化,也不多言,仍笑着问他:“谙达这些日子可好?瞧您,是要往南边去吗?多亏了您做主帮我把兰隅给接进宫来,我心里念着您的好,您若得了空就赏个脸来烟雨楼喝茶。”
吕颉傲着一双眼摆手,容长的脸板成一块木板,平白又徒添出三寸长:“我还有要紧的差事要办,这会儿没空同掌柜的叙旧,想来往后也更没有空闲去烟雨楼。您自便,我们先走了。”
话说完,他带着太监们鱼贯往南去,小径上只留下如因主仆二人。
“这人是怎么了?”兰隅竖起眉毛,心口窝的火直往上蹿,“他不跟您挺熟络的吗?原先也不这样啊!”
如因倒是云淡风轻的,转了身继续朝烟雨楼去:“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是常有,想来这太监原先热络,是因为觉着我得了万岁爷青眼,所以忙不叠的过来献殷勤,想在我身上种花结果。今儿变成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也是这个原因。准是觉得我已惹了龙颜不悦,将来绝无起复之机了。”
兰隅气极反笑,将手上的食盒擡了擡:“绝无起复之机?那这是什么?”
如因笑的狡黠:“咱们只当有一出变脸的川戏要看,可别戳穿他,要不多没意思。”
兰隅乐得直拍手:“奴才就说惹谁都不能惹您,您面儿上看着文文静静的,实则一肚子鬼心眼儿。”
如因掐她一把:“你也别闲着,听主子爷的意思,可能这几日咱们就得再随扈去围场秋狝,赶紧把东西都先提前归置归置,说走咱们即刻就得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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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队伍虽不如西行浩荡,可更加雄壮威武。放眼望去,整个队伍里除了宫女太监,其馀人都是一身骑装,英姿飒爽。
兰隅看的直了眼,称赞道:“只光听人说咱们齐人是在马背上打天下,原先在苏州见不着这种景儿,今儿一看,真真是马背上的人,这种潇洒豪迈是与生俱来的。”
她又转头看着如因笑:“主子这身骑装也好看的不得了,任谁能看出来您是个穿针引线的江南姑娘?”
如因低头看自己身上,这一身月白的骑装还是皇帝给她的那一件儿。当日带她出去骑马时间仓促,她也没来得及细想。如今静下来看身上这件衣裳,如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皇帝身边不会有女人的骑装,这件衣裳只能是皇帝专门为了带她出去骑马特意命人预备的。可问题来了,皇帝怎么会知道她的身量尺寸?
不能细想,如因只略略一想便涨红了脸。
真是……看来从夏初时自己在宫里被浇成个落汤鸡开始,皇帝就很认真的看过了她的身体,并且在那时候就已经筹划着要带她出来骑马了。
“主子?”兰隅轻轻唤她一声,“您怎么了?别不是中了暑气?怎么脸这么红!”
如因仓皇打扇子:“没有,没有。欸,兰隅,咱们是不是该下去了。”
是该下去了,前方队伍已经在一大片空地停下。空地上早有准备,一顶最大的明黄色龙帐耸立在最中间,周围分散环绕四五座杏黄色小帐,再往后褐色的帐子绵延排开,竟生出些巍巍压阵的巍峨气势。
不过略略休整,外头渐次响起浑厚的号角之声。如因带着兰隅进了围场,皇帝已端坐龙椅之上。
他还是一身玄苍色的骑装,只不过这一件儿远比那日出去骑马的那件工艺更加繁复。胸前肩上有金线织就的团龙暗纹夹嵌其中,腕上三寸的剑袖和衣领上是石青色的海水祥云纹。皇帝身量高大挺拔,换上骑装更显英姿勃发,拂面而来的是男人蓬勃旺盛的雄性魄力。
号角声之后太上皇先开了口,他看向皇帝:“今年冬天,我与你皇额涅打算往蒙古去,看来看去还缺一条围领,不如皇帝今日给你皇额涅亲手猎一头狼来做围领可好?”
皇帝无有不从,拱手应一声是。
皇帝先上马,而后豹尾班十二人跟随上马,卓家两兄弟位于最前端,一左一右护住皇帝御驾。
皇帝紧拉缰绳,眼神四下环视,伸手点了两下:“公主,恪亲王,可愿与朕同猎?”
闲闲和恪亲王正摩拳擦掌,听闻皇帝召唤,两人兴冲冲的都翻身上马。
闲闲朝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挥挥手:“皇兄既为皇额涅猎狼做围领,那女儿就为皇父猎一只狐,给皇父缝一对儿护膝可好?”
太上皇看着这个酷肖自己的女儿抚掌大笑,连赞两声好。
只是太上皇后有些担心:“围猎可不是平常在宫里闹着玩儿,围场里的猛兽不少,为着秋狝也已经饿了许久,你一个姑娘家跟着哥子们千万别落了单。”
一声脆生生的嗓音从旁边冲出来:“奴才愿随公主殿下一道。”
众人循声望过去,竟是卓琼华。
她不过十五岁上,正是坐不住的年纪,早就预备着秋狝可以大展拳脚。
卓福晋低声喝她:“琼华,不得无礼。”
卓杨看一眼自己的幺女,眼里满是慈爱。他朝太上皇后拱拱手:“将门虎女,理应策马疾驰。不如请太上皇后应允,准琼华随侍殿下。”
太上皇后看着自己的哥哥和侄女儿,想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纵然是两个姑娘家在一处,也一定小心为上。猎不猎的到狐狸倒是小事,只千万要仔细安全。”
皇帝端立马上,看着面色沉稳,实则眼神早就四周绕了个遍,才终于在人群最后看见了如因的身影。
她盘着发髻,正在侧头跟婢女说话。团扇掩住大半张脸,只在阳光下露出光洁修长的一截儿脖颈。
太上皇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了然,清了清嗓开口:“琼华毕竟年纪还小,就算与公主一道也不太放心。”
他唤皇帝:“皇帝,不如你再点一位姑娘家,叫她们三人同行,这才算妥当。”
皇帝心下微动,应一声是,刚要开口说话,沈丛霁从旁边跃跃欲试:“奴才沈丛霁给主子们请安。”
她一身云蓝色的骑装,发髻上缀着羊脂玉的玉兰花簪,一看就是精心装扮过的。她不顾沈明悟的阻挠,愣是从人群中走出两步,盈盈一拜:“奴才的骑术虽不能说多精,但随行伺候公主应不在话下。”
她说完便悄悄擡眸,先看一眼公主,想要她为自己开口,又再看一眼皇帝,饱含脉脉温情。
皇帝却并不理会她,手中马鞭朝另一侧一指,沉声唤道:“春如因。”
如因正跟兰隅聊到兴头上,两人躲在人群后用扇子捂着脸偷偷笑。冷不丁听见皇帝喊自己的名字,接着全场的人眼神都朝这边看过来,如因猛的一个激灵,‘唰’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内惴惴,人群自动替她让开一条路,如因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前面,于皇帝马前叩头:“奴才在。”
“朕与公主要为皇父和皇额涅猎狼和狐做围领和护膝,既是做衣裳,那是你的老本行,不如你一道随行,替朕与公主掌眼。”
如因擡起头来愣愣看着皇帝,呆如木鸡。
叫她干什么?
骑马随行?
随行去打猎?
这不故意要她难堪吗?
上次皇帝带她去骑马是她头一遭上马,就连皇帝与她同乘一骑都叫她五脏六腑颠腾了一夜,现在要让她自己骑马还得一起进密林里打猎?这不是要她的命是什么!
如因磕磕绊绊搪塞道:“奴才丶奴才没骑过马。要说选皮毛做衣裳奴才确实在行,只是这最要紧的一宗是奴才没骑过马。不如奴才就在这儿候着,等着您几位打猎回来奴才帮着料理。”
皇帝的声音舒舒朗朗,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春掌柜怎么忘了在来热河的路上,朕不是专门带你出去骑过一次马吗?那次朕与春掌柜同乘一骑,可是跑了好大一圈儿,何来从未骑过马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