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十三)

玄序(十三)

万幸不过两小口,毒素甚微,在忍着痛苦被沈明悟催吐了三四次之后,体内的馀毒基本被清除干净。

如因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兰隅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的更少。

恪亲王这些时日常来,一开口就是停不下来的滔滔不绝:“……幸好你中毒不深,不然可真要错过秋狝。秋狝你知道么?就是在行宫北边儿有一大块草场密林,每到七八月份,王公大臣们就会到那边儿去打猎。打猎你见过没有?本王记得……”

“您喝茶!”兰隅把茶盏重重放在恪亲王跟前儿,接着转身转到屏风后边儿去给服侍如因,一边儿走还一边儿嘀咕:“我们主子中的是剧毒,是差点儿丢命的事儿,您可倒好,只惦记着别误了秋狝。”

如因沉沉喝住她:“兰隅。”

隔着屏风,恪亲王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如因给兰隅递个眼色,责备她话太多。

恪亲王倒是没什么架子,也不恼,自己反而还笑呵呵的:“大苹果,本王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春掌柜这不是无碍么,本王寻思着说些有意思的事儿能叫她心里更松泛些。”

话说到这儿,如因只得搀着兰隅的手从屏风后转出来:“奴才无状,王爷莫怪罪。”

她原本就瘦,中一次毒,饭吃不下去还被沈明悟给催着吐了好些次,看起来整个人更单薄了一圈儿。

恪亲王叫她快坐:“本王瞧着你气色可比三四天前要强得多,是不是很快就能痊愈了?”

如因道一声是,踌躇半天,还是张口问道:“最近主子爷是不是政事颇为繁重?奴才自己不小心,才叫奸人有了可乘之机,令主子爷面上挂不住,奴才这些日子总是后悔,若是再警醒一些,倒不至于叫主子爷烦忧。”

恪亲王点头:“宫禁重地,竟有人来去自如的下毒还不留痕迹,这事儿确实叫万岁爷折了脸面。这阵子万岁爷下旨清查所有热河行宫原本的守宫奴才,本王就领了这差事,也真真是忙到脚不沾地。”

“奴才这事儿……”她试探着问,“有端倪了么?”

恪亲王皱了眉头:“有点儿,不过也不多。这事儿你先别管了,总之最后肯定会给你个说法。”

他不多说,如因也不再追着盘问,只问恪亲王:“您常见主子爷,他这阵子还好么?奴才身上轻快不少,也想去御前给主子爷叩头道声谢,依着您看,奴才这两日过去合适吗?”

自从如因那日清醒之后皇帝拂袖而去就再没来过,如因纵然心里明白自己伤了他的心,但若是让她重新选择,她还是会选择喝下那碗明知有毒的燕窝。

醇郡王既然要害她,那她就不能太聪明,总得让她着了道,才能有机会让皇帝替她出手。

这次不成就再等下一次,醇郡王既然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想必一定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

如因忍不住去想,阿玛当日究竟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才会让醇郡王暗中下了杀手?

只是时间久远,好些事情光凭她一己之力已无从可考,只能剑走偏锋,以身做饵,等抓住醇郡王的尾巴之后再拷问他不迟。

恪亲王早就盘算着让这两人见上一面。解铃还须系铃人,两头都憋着口气遥遥隔着不见面,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笑:“你只要身上舒坦了就只管往前头去,最多让你等上一时半刻,主子爷绝不会不见你的。这点儿,你信本王的话。”

如因是个听劝的人,当然,她的听劝只限于听那些她原本就认同的‘劝’。

下晌有些阴天,凉风习习,如因搭着兰隅的手进了澹泊敬诚的正门。

御前的人哪儿还有不认得她的,这一路上如因就差给皇帝值夜这一件儿事没做了。见她进来,灵透的小太监略一哈腰,一溜烟进去通传。

只等了片刻,常旺亲自迎出来,还未站定就着急问她:“身上可好了?”

如因蹲个福:“谢谙达记挂,都好了。”

常旺招呼着如因往里走,兰隅留在外门那儿等。他边走边说:“主子爷这会儿正批折子呢,可能得稍微等一会儿。”

如因说不打紧:“我知道往常这时候主子爷都在歇午觉,原本就是打算候着的。只是今儿怎么了?没歇觉么?”

常旺眼底神情有些复杂,只含糊说一句:“最近儿事多,忙起来就顾不得休息了。待会儿你进去,想着多少得规劝两句。我们都是些粗人,说的话主子爷不爱听。你不一样,毕竟是个姑娘家,即便他不愿意听也不会驳了你的面儿。”

如因说记着了,正好走到月台下,她规规矩矩立在门边儿等。

常旺进去通传,季全儿又凑上来问好:“掌柜的瞧着比原先憔悴些,想来是身上还没好利索?”

紫豆瓣大理石的台面晶莹剔透,人影立于其上清晰可见。如因低头看自己随微风轻摆的裙裾略略一笑:“倒也不该中毒的事,夏天本就热的厉害,我又不太习惯,胃口就差些。”

季全儿也提起秋狝的事情来:“您可得快些好起来,出去秋狝的话,您这副身子可不撑劲。”

如因擡头看他,笑容有些勉强:“我未必有机会与你们同去,这身子算是被彻底掏空了一回,要叫我这时候去秋狝,可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季全儿还想说什么,常旺已经在里面招手示意如因进去。

她低头整了整裙裾,又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快步迈进正殿中。

皇帝端坐在明黄色的宝座上,头上澹泊敬诚四个烫金大字高悬。

殿内是浓郁的楠木香气,如因不擡眸,只掀了裙子跪下磕头:“奴才春如因来给主子爷请安。奴才身上已大好,感念主子爷隆恩,特来谢恩。”

皇帝眼神还停留在手中的折子上,不过随意开口:“起咯。”

如因起身,静静站着,皇帝不开口她也不说话,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终于收了眼神,先乜常旺一样,他即刻会意,忙从殿内退出去,替他们掩上殿门。

皇帝这才打量如因。

原本就是个纤细的身量,中一次毒,整个人更具弱柳扶风之意。

她应该是来之前细细妆点过自己,面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粉,口脂是轻薄的红。只是再仔细的妆点也难掩皮肉下的倦态和憔悴,看的皇帝心中一阵隐痛。

“只是来跟朕谢恩?”皇帝先开口。

如因说是:“前些时日一直想来磕头,可无奈身子孱弱,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今儿一觉得好些了,赶紧着就来了。”

见她依旧嘴硬,皇帝知道她是拿定了主意不同自己说实话,他心里也有些憋闷,气自己总被她算计着玩弄在股掌之中。

皇帝憋着一口气,非要给她点颜色瞧瞧:“过几日围场秋狝,你一道随行。”

这简直是要了她半条命去,如因忙推辞:“奴才谢主子爷恩典,只是这身子实在不堪,恐无法策马奔徙。”

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圣旨也是能讨价还价的?”

如因身子晃了晃。

这些时日皇帝从未来过,如因早就知道皇帝迁怒。这一路上蜜里调油一样凑在一处,还真是很少听皇帝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如因无奈,只得应下来:“奴才遵旨。”

皇帝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又后悔。重新拾了折子,硬着声儿说:“别觉得朕要害你。秋狝的时候阖宫都去,要是单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估计朕回来就得替你收尸。”

如因想擡眼偷偷去看他,却正好同皇帝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了个正着。

皇帝原本用折子挡住半张脸,可眼睛也在止不住的偷偷瞄她,一下子被抓包,颇有些尴尬。

如因难掩唇角上翘的弧度,微微低头:“是奴才思虑不周,错怪了主子爷。您都是为了奴才好,奴才知道,一直都知道。”

皇帝清清嗓,坐直身子,故意硬着声儿:“知道就好。”

气氛一缓和,皇帝憋了好几天的话再也憋不住,忍不住瞪她,痛心疾首:“往后遇着事儿要跟朕说,再拿朕当个傻子朕可绝不饶你!”

如因‘噗嗤’笑出声:“瞧您说的,谁敢拿您当傻子?您英明神武,奴才可绝对不敢。”

她一笑,皇帝觉着整座殿宇都在粲然生光。

皇帝索性撂了折子,从宝座上起身:“你这事儿,朕没叫外传,也就行宫里头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星半点。朕这些时日也不是故意不去看你,一来是事情多,二来也是怕你那边更引人注意。”

如因心中感叹于‘情’字的魔力,不过三两句话,九五之尊竟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

她点点头:“奴才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皇帝走到她身边看她,语重心长,“朕只希望你明白的能更多一些。”

如因只擡着眼看他,人憔悴着,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光彩。

皇帝好似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转了头唤常旺进来。

“前儿朕让你冰起来的点心呢?”

常旺一怔,旋即会意,应了一声便匆匆而去。

如因纳罕:“什么点心?”

皇帝朝外走,如因也跟着他出来。外头凉风习习,四周古树参天,发出一阵阵树叶摩擦的声响。

皇帝没答话,负手而立,并不去看她。

正好这时候常旺拎个食盒一路小跑回来,笑着把食盒递给如因:“掌柜的您拿好,这里头的点心一路上都是冰着送来的,来了之后也一直冰在窖里,您回去稍微放一会儿就能吃。”

看皇帝的意思,这盒东西确实是给她的,于是如因伸手接过来,取开上面的盖子一看,里头竟然是卧高台的点心?!

如因有些震惊,看看皇帝又看看常旺:“这是卧高台的点心?怎么会在这里?”

常旺笑着说:“这不是听您说……”

“是恪亲王,”皇帝打断常旺的话,手摸一摸鼻尖,眼神飘忽躲闪,看看天又看看树,最后看着殿前单檐歇山卷的棚顶,“是恪亲王嘴馋,非叫人回去买这点心。天儿热,自己又吃不了,全来送给朕吃。朕哪里能吃得惯这样甜的南方糕点,扔了又可惜,不如给你。”

如因心里甜丝丝的,还不等她开口,皇帝便扬一扬手,似在赶她:“行了,朕还有事要忙,退下吧。”

他说完便转身进殿,留下如因和常旺两人在月台上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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