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九)

莺时(九)

如因低着头,久久未出声音。

皇帝着急,上前来拉她的手,如因却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让皇帝的手落了空。

旁左无人,皇帝也顾不得许多,他的思念积攒了太多,又被如因的冷淡给浇的晕头转向,他再往前追,终于拉住如因的手。

手指依旧是纤细柔软的,只因着刚从外头走进来的缘故,指尖冰凉一片。

皇帝问她:“你究竟是怎么了?是因为我这一个月没有给你来信,你心里恼了我吗?”

如因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淡淡的说没有:“您政务繁忙,一定是焦头烂额的,我都明白。”

“那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真的疑惑,“是不是嫌我事先没知会你就贸然过来,叫你一时手足无措,差点儿在人前露馅?”他有些委屈,“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让你高兴高兴。”

如因有些动容,鼻尖发酸,自己抽了抽鼻子。难为他了,一个皇帝,在这样焦灼的时候离开京城已经承受了不小的风险,可眼下,还愿意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只恐她不高兴。

如因有些忍不住,终于擡头看他:“没有,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您能来,我很高兴,真的,高兴地不得了,是我自从回了苏州以来最高兴的时候。”

皇帝见她终于缓和,略放心,可还是纳罕:“可你明明瞧着就有些冷意,好像故意躲我。”

他伸臂将她抱了个满怀,下巴抵在如因的颈窝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偷摸出宫,时间不能太长,一路上风雪肆虐也不敢停歇,换马不换人才赶到这儿。”

如因声音闷闷的:“您这样大费周章来苏州,不单单只是为了看我而已吧?”

皇帝不瞒她:“这次来确实不仅仅只是为了看你。可如因,若不是你在苏州,我不一定非得自己来一趟。”

她有了些紧张,忙问:“您来是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醇贝勒有了新的动向,还是畅春园里有了什么动静?或者是培雍?”

她还想说什么,皇帝却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更加用力的将她抱紧,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身体中:“我在你这儿只能待一晚,最迟明日午后就得往回走。马上就要过年,事务繁多,若被人发现我不在宫中可就麻烦了。”

良久,她才咕哝一声:“只能待一日,何至于这样奔波劳顿。写一封信的时间没有,跑马赶路的功夫倒挺多。”

皇帝这才笑出声来:“是你,这样才是你。”

他解释:“不给你写信一则是因为实在繁忙,二则是我觉得身边的人有异动。虽是怀疑,可我怕你受牵连。你太大胆了,竟然敢去自己去探培雍的底子,还将这件事写在信上。你可知,若真的有人有心觊觎咱们之间的来往通信,你此刻只怕已经香消玉殒了。”

这倒是如因不曾考虑到的。

是了,这样要紧的秘密被她公然写在信纸之上,白纸黑字的,若是被人劫走或偷看,不单是她的安危,只怕就连皇帝和恪亲王密谋的大事也终将化为泡影。

她太大意了,也太年轻心急了,遇见事慌乱无比,竟全然失了万事要周全的心思。

一瞬间,如因起了一声的冷汗,她顾不得其他,用力将皇帝推开,着急问他:“你身边儿谁有问题?你要不要紧?”

皇帝知道如因惦记他的安危,这样下意识的反应最能说明人心,好在她心里还是有他的,不是真的恼了他。

刻意的疏离和冷淡一定有原因,可他只要确认如因心里还有他就好,其他任何事情都好说。

皇帝伸手揉她的头发宽慰说:“没多大问题,不是我身边贴心的人,只是常旺觉得养心殿里有个洒扫太监有些可疑。眼下他们已悄悄布了眼线观察他的动向,是否有问题还不清楚,但若真有问题也没什么大碍,他近不得我身。”

如因的心这才坠回腔子里。一缓和,她又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激动,有些脸红,故意又将唇角向下压了压。

皇帝还想同她絮絮说些互诉衷肠的闲话,如因却推了一把皇帝,喏喏说:“您既只能待一夜,就别浪费时间了吧。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尽早去办,咱们两个,不过说些话聊聊天,不比您的正事要紧。”

皇帝说这是哪里话:“在我心里头,正事要紧,你更要紧。如因,我还是那句话,若不是因为苏州有你,我不必一定要亲自来这一趟。”

如因点点头:“您说的我都明白,我相信您,”她虽语气温和,但态度仍旧坚决,“只是万事都得分个轻重缓急,眼下这种焦灼的困境,您办正事才是第一宗要紧的,我反正又跑不了,等事情办了,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儿说话。”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兰隅在外面隔着门扇试探的小声唤了声主子。

“怎么了?”如因扬声问。

兰隅靠近门扇,轻声说:“门房来禀,恪亲王喝多了酒,醉的不成样子,正在门外头闹腾呢,非吵嚷着要进来找您。他说,他说……”

“别吞吞吐吐。”

兰隅硬着头皮:“王爷说,您那张千工拔步床最是舒坦,他就非得在您的那张床上才能睡得安稳。”

如因惊惶侧脸看皇帝:“不是,没有,王爷是喝醉了酒诨说……”

皇帝却擡擡手,脸上有深深地无奈:“是我叫他来的……”

这!

如因足足呆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这个恪亲王,这一趟明明是奉皇帝之命前来,他也知道皇帝就在春府,可偏偏故意装作醉酒,在春府门前说出这样令人遐想的诨话来。左不过又是起了玩心,想要故意捉弄皇帝和如因,想看他们怒不可遏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如因真想冲出府门去,揪住恪亲王的衣领左右开弓打上十来个巴掌。

心头怒火翻江倒海,终于还是硬生生被她摁了下去。

“请王爷进来,”如因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嘴里挤出这句话,“就请王爷去我房里,让他在那张千工拔步床上躺个痛快!”

*****

恪亲王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半坐在拔步床的边沿上,双股战战快要撑不住劲,可偏又不敢往后做实,只得虚虚的靠一双腿撑住全身的重量。

外头北风刮窗棱,屋里头烧着炭,却也称不上热,只能说温温的不冷,可恪亲王额上已沁出了一层的细汗,连带着衣裳上撒的酒都愈发浓重,刺得他眼前发黑。

他终于试探着小心翼翼开口求饶:“主子爷,万岁爷,好皇上,好弟弟,奴才……奴才知错了。”

皇帝坐在一旁的玫瑰圈椅里头,松闲翘着二郎腿,一手端茶盏,一手拿茶盖。茶盖摩擦着茶盏,发出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清脆瓷器声。

“错?”皇帝挑眉笑了一声,“堂堂恪亲王,哪里会有错处。不过一张千工拔步床有什么躺不得的?等王爷睡腻了,不如朕叫常旺把又日新里那张龙床给你送到蜀中,想睡便睡,想躺便躺,再腻了,让人劈了当柴火烧也使得。”

恪亲王身子一晃,‘噗通’跪在地上求饶:“奴才不该戏弄您二位,您二位是大罗神仙,可别跟奴才一般见识了。您二位的厉害奴才算是领教了,往后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皇帝看如因,柔声问:“你可消气了?”

如因坐在另一张圈椅上,手握暖炉,老神在在的笑:“哪里有什么气。王爷毕竟是亲王,对我做什么都是我的福气,即便有气也不敢朝王爷撒。”

这阴阳怪气的话落进皇帝耳朵里,他剑眉微微一挑,看向恪亲王的眼里又多了一层不悦。

恪亲王闻言捶胸顿足:“春如因!爷平日里虽说喜欢捉弄你,可你摸着良心说爷对你怎么样?万岁爷不在苏州,爷是不是把你护的好好地?你们春府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爷没有不尽心的,”他说着愈发激动,简直痛心疾首,“就连你的弟弟,你的奴才,呲哒爷,捉弄爷,爷皱过一下眉头?说过你半个不字?你个没良心的,不帮帮我,反倒落井下石起来,你可别忘了,爷就算再不堪,也好歹还是你的旗主子呢!”

“唔,朕倒是忘了这件事儿,”皇帝淡淡一声,侧脸又看如因,“等朕回去就让内务府着手去办,把你们春家擡进上三旗里来。”

如因摇摇头:“不必。”

皇帝轻笑一声:“朕倒是觉得很有必要。别的不论,最起码不用整天受别人的气,也不怕再有人拿这事儿来压你一头。”

恪亲王真的要哭出来:“好主子,奴才真知道错了。往后若是再敢戏弄你们二位,您直接把奴才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成不成?”

皇帝哈哈笑起来,站起身负手看他:“你这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你捉弄了我们这么多回,也该让你觉觉味儿,不能总这样由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蹦跶。”

他朝恪亲王伸出手,恪亲王忙不叠的虚搀着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晃了晃自己早已经酸僵的腿。

他讪讪的笑:“奴才知错了。奴才捉弄人,不过小打小闹,您若是出手,那才真是厉害。”

如因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也站起身:“您二位说会儿话吧,天不早了,我去厨房叫他们上菜,您二位边吃边聊。”

如因擡脚要走,恪亲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又扯着嗓子喊她:“如因,上些你们苏州最特色好吃的菜来,还有你们府上最好的酒,”他眨眨眼,“御驾在此呢,可别小气,有什么好的都拿来给万岁爷尝尝。”

皇帝一脚踢在他小腿上:“究竟是朕要吃还是你自个儿想吃?又欠收拾了。”

如因也刺他:“您瞧不见外头现在是什么光景吗?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翻个白眼掀帘子出去,恪亲王‘欸’了一声,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皇帝:“她翻白眼,她竟然真的敢给爷翻白眼?!这不是第一回了主子爷!您得做主!”

皇帝笑一声,转身回去不理会恪亲王的震惊:“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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