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八)
明明好端端站在地上,如因却仿若一下子如坠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荡起来,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蒋福晋看看如因,又看看不远处面含笑意的男人。她是过来人,看眼前这两人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左不过是痴情女碰见了有情郎。
她撑起胳膊肘碰了碰如因,低声问:“这位是……”
如因一下子如梦初醒,背脊上迅速漫上一层冷汗。皇帝微服出宫来了苏州,要是被旁人知晓,只怕连性命都攸关。
她仓惶间冲口而出:“表哥,是我的表哥。”她又指皇帝身后跟着的卓少烆,“那是我表哥的书童。”
卓少烆低头看看自己孔武有力的身子,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如因会说他是书童?哪怕说个小厮也比书童看起来更贴切。
表哥?蒋福晋也疑惑:“我从你额涅在的时候就认得她,怎么从未听过你有什么表哥?”
如因看一眼皇帝,视线又躲闪离开:“是远房表哥,前些年失了踪迹,没走动过,这些年才重新寻了。”
“哦,这样。”蒋福晋心肠热,笑眯眯看皇帝,好个芝兰玉树一样的标志公子哥儿,阖苏州城也没见过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
见蒋福晋看自己,皇帝拱手算作请安。
蒋福晋想起刚才如因说自己心有所属却难成眷属,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只是不明白这样相貌堂堂的公子哥与如因为何不能成亲?到底是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缘由?蒋福晋越想不透就越发好奇起来。
她试探着开口问他:“头一次见公子,不知公子名讳?家住哪里?高堂何在?”
这话一出,如因有些尴尬,悻悻看皇帝一眼。
皇帝却不见恼羞,刚要张口,一边的田半仙儿笑着拍巴掌:“龙睛凤目,当真不凡。紫微星果然入了苏州城!”
蒋福晋还不等追问,田半仙儿已朝皇帝拱手深深作揖,而后迈着方步大笑着摇摇走远,转过街角不见踪迹。
皇帝眼中只有如因,温声问她:“看着又清减了许多。外面这样冷,刚才停了雪,怎么连一顶帽毡也没戴?”
如因惊惶,唯恐蒋福晋看出什么端倪,正好她的马车就在门边,如因快步上前,拉着皇帝的胳膊就把他往马车上推:“您快上去,咱们回府再说。”
这一番举动更让蒋福晋断定,这位‘表哥’一定就是如因心里那位难成眷属的心上人。这样好的样貌,就连恪亲王与他比起来也稍逊三分,怪不得皇帝亲王也入不了如因的眼。
看着眼前一对璧人,蒋福晋惋惜的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他们难成眷属的原因是什么,但总归是些不好的原因。要么身体有疾,要么家世不堪,要么……已经婚配?
看这公子样貌伟岸,身量高阔,似乎不像有疾。身上穿戴皆是上品,就连腰间玉坠一块也足够抵得上寻常富户一年的口粮,身后跟着的书童也气势不凡,不像是家世不堪。这样细细想来,倒更有可能是已经婚配。
想到这儿,蒋福晋看皇帝的眼神都冷了些。真是不可貌相,看着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结果肚里全是花花肠子,家里头有了福晋还不忘出来勾连着表妹,真是不知羞臊!
蒋福晋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如因,撂下一句:“你看着是个灵透姑娘,怎么偏在这事儿上犯浑!”而后转身扶着婢女的手登上马车,竟是气鼓鼓的回府了。
皇帝低头看如因,有些歉疚:“好像我的出现搞砸了一桩你的生意。”
如因摇头说无碍,一双鹿一样的眼仁一动不动的盯着皇帝,舍不得移开一下:“您怎么会来?”
站在外头这一会儿,如因的鼻尖已经微微有些发红。皇帝不忍,伸手拉她,果然指尖也冰凉一片。
“先上车,”皇帝四下环顾一圈儿,眼下风雪刚停,街上无人走动,“等你去府上再细说。”
“嗳。”如因点点头,刚要登上马车,又转身嘱咐兰隅,“跟铺子里说是我外家的表哥过来探望一二,叫他们不要外传。”
皇帝将自己的小臂横在如因眼前,让她撑住自己登上车,嘴角噙着笑道:“走罢,小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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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车厢上次载着恪亲王都觉得紧巴,现如今坐进去四个人更觉局促。八只脚脚尖碰脚跟的放在暖炉旁边,挤得满满当当。
“我这辆马车有些小了,叫您坐着不舒坦,是我的罪过。”如因低着头轻声说。
皇帝说无妨:“什么样的马车都好,只要能见着你。”
皇帝眼神炽热一直看如因,如因说完这句话后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岿然不动,也不再张口,仿佛浑然未觉皇帝的视线。
马车里头安静的可怕,气氛一时之间有些诡异。
卓少烆看看兰隅,又看看皇帝,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闷着头说:“奴才去外头守着。”接着一掀帘子钻了出去,跟马夫并肩坐在沿棚底下。
卓少烆一走,兰隅感觉失了同伴,一个人手指紧抠着膝盖,连大气也不敢喘。如果眼前之人是恪亲王,她便自然些,可偏偏如今是跟皇帝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兰隅连呼吸声儿都不敢重了,唯恐犯了规矩。
她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心一横说:“奴才去外头看看别走错了路。”说完也掀帘子钻了出去。
这下马夫傻了眼。
看看左边又瞅瞅右边,心里直嘀咕:一个两个都脑子有毛病,宽敞暖和的马车不坐,全都出来顶着风挤在沿棚底下。
三个人肩挤着肩,一点儿空隙也没有。马夫试探着动作了两下,发觉就连扬手挥马鞭胳膊都擡不起来。
卓少烆一把抽走马夫手里的马鞭替他扬起来,兰隅也一把拽走马夫手里的缰绳替他左右控制方向。
马夫看看卓少烆又看看兰隅,无奈的叹口气摇摇头 —— 你们要这么愿意在外头挨冻,我能不能进车厢里头暖和暖和?
马车外头气氛古怪,马车里头也没好到哪里去。
皇帝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腔子里满是想要见到如因激动和快乐,可如因呢,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皇帝有心想要靠近一些,如因便不动声色的往另一侧让了让。这个小动作落在皇帝眼里,一下子浇灭了他积攒了数月的炽热。
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在外面怕人看见?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尊重如因,既然她不想亲近,皇帝也就不再勉强,只自己规规矩矩坐在原位。
终于马车到了春府门前,兰隅掀了帘子请他二位下来。
如因先下了车,刚站定便听见逾白一声请安:“阿姐回来了。”
逾白牵着长风的手,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一小包点心。
长风也规规矩矩拱手:“姑姑。”
如因点头:“去买点心了?”
逾白说是,皱着眉略有苦意:“点心的价格翻了近乎三倍,原先一大包的钱现在只能买到几块。我跟长风一路走回来,街上铺面倒关了七七八八,阿姐,咱们家铺子和农庄账目如何?”
不等如因回话,逾白跟长风两个人齐齐瞪大了眼看向她身后。
皇帝从马车上下来,笑着看向一大一小两个愣神的人:“怎么,热河一别,竟不认得我了”
逾白一惊,忙慌摁住长风的肩膀就要跪,皇帝擡手:“人多眼杂,咱们不过寻常亲戚,不必多礼。”
逾白即刻会意,躬身低声说:“一路劳顿,还请爷快些进府吧。”
长风则甩开逾白的手,蹦蹦跳跳往卓少烆身边儿去,仰脸问他:“大叔叔,您也来苏州了?二叔来了吗?”
卓少烆把长风抱起来,边跟着皇帝等人朝里走边说:“没呢,家里头你卓玛法领兵往北去了,我又到苏州来,你卓二叔留在家里头照顾玛嬷【37】和琼华姑姑,不得闲过来,不过他叫我给你准备了些京里头的玩意儿,一会儿拿给你。”
他又上下捏了两把长风,浑身结结实实的,看着比夏日里头更壮实不少,跟个健壮的小牛犊子一样沉甸甸的。
卓少烆笑着掂了掂他:“是不是又沉了?瞧着个子也高了不少。从你走了之后妈嬷总在家里念叨你,知道你如今身体健壮,她一定高兴了。”
见如因回头看过来,卓少烆略一点头,语气很是谦和:“让春掌柜费心了,养着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总是不容易的。”
如因说没什么,又问他卓家好不好。
卓少烆点头说好:“这次来苏州,额涅还有谢福晋都让我替她们给掌柜的捎句好。”
如因说不敢当:“眼下处处风雪,想出远门是不能够的,等开了春,逾白考完院试,我一定回去给她们二位福晋请安。”
她跟卓少烆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切,旁边的皇帝已频频侧目。
沿着游廊向内,已经能看见二门的轮廓。长风听见‘谢福晋’三个字,忽的又想起夏日里的玩伴,插上话问卓少烆:“大叔叔,容韫还好吗?我总想他。”
谢容韫是谢福晋的孙子,只比长风大了半岁,夏日里两个孩子常在一起玩耍。
卓少烆说:“容韫也总问你,还说等天暖和了要来苏州找你。”
一行人闲话着进了二门,卓少烆抱着长风仍旧跟着如因和皇帝朝里走,皇帝却忽的顿住脚,乜一眼卓少烆:“不是说有给长风带的玩意儿?”
卓少烆一愣,还是逾白先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卓少烆的小臂,请他往侧边拱门走:“是了是了,卓二爷是个行家,他预备的玩意儿一定好玩儿。大爷先往我的院子里去吧,咱们陪长风玩儿一会儿。”
卓少烆这才反应过来,匆忙行了礼跟着逾白出了主院。
兰隅脚下也抹了油:“奴才去给万岁烧热茶去去寒。”
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了皇帝和如因两个人。如因刚要张口,皇帝截住她的话:“你也要走?朕千里迢迢来你府上,你这个做主子的就准备把朕一个人撂在这儿?”
如因无奈,只得低着头请皇帝进屋:“还是先进屋吧,外头又起风了,说不准还要继续下雪。”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如因在前面只觉眼前一暗,回身看,只见皇帝已在后边将雕花的扇门紧紧阖上。
他背着光,眼中情愫看不真切,只听见声音低沉,还微微有些发颤:“如因……我,我甚是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