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十二)
皇帝已经走了很久了,可如因仍旧握着那块宫牌自己孤零零站在街巷之中。
“何苦来着?”恪亲王散散漫漫的声音从后头靠过来,“你可比我能折腾他,自愧不如。”
如因低头看宫牌,手掌心已经被坚硬的黄铜硌出两道鲜红的印记。
“我没折腾他,”她轻声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恪亲王嗤笑,“你这么一认真,这位爷得去掉半条命。春如因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心肠这么硬的人,你的心比你的嘴还更硬呢。”
如因凄惶的笑一下,眼里有些泪花:“别人不懂,您还不懂吗?天上地下,您才是最玲珑的九曲心肠。”
恪亲王袖着手摇头:“甭给我戴高帽,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
两滴泪滚下来,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晶莹剔透。
恪亲王的心忽的颤了一下,不忍的别过脸去,自己叹了口气:“你何苦呢,皇位虽然是你们两个人之间最大的枷锁,可也别忘了,皇权也能给你们最大的助益。若万岁爷生在寻常人家里,你们才真的是绝无可能。但眼下他是皇帝,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想娶你,虽难却并非不可行。你何苦这样决绝?非要把这步棋走进死局才罢休吗。”
恪亲王劝她:“你拜魏福晋做了干亲是在魏家祠堂过了明路的,也是我亲自给你操办的,只要魏家的事儿解决,恢复名爵,你就能顺顺当当的以魏家姑娘的身份入宫去,这事儿虽然牵强些,可也算能说得过去,你是不是自己想的太悲观了?”
如因慢吞吞朝门里走,闻言苦笑轻轻摇头:“王爷,这不一样。”
恪亲王跟在她后头进来:“有什么不一样?”
如因说:“面上无论涂了什么釉,都改不了里头是粗坯的事实。面上的事儿能堵的上君子的口,却堵不了小人的嘴。王爷,您是见惯了这些事的人,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恪亲王叹道:“论起聪明才智,我远不及万岁爷。他眼下是当局者迷,被你突如其来的一通折腾给乱了心智。你且瞧着吧,等他回宫静下心来,一定也能想明白这其中关窍。你们两个啊,要拆开,没你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如因面容苍白,在阳光下有一种近似于半透明的憔悴:“我自从认识他,就在利用他。我对不起他的地方太多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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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就这么在泼天大雪里过完了。年味几乎没有,全都被无休止的雪给笼罩进惶惶的惊惧之中。
恪亲王依旧停留在苏州,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三五天才能得到一点儿消息。
如因也不甚在意,之前惦记他是因为惦记着皇帝,这会儿纵使心里仍旧挂牵,但她强迫自己别去多想,只要那人在紫禁城里安安稳稳的就足够了。
正月初一,承安五年在一片冰雪之中到来了。
皇帝登基五年,夏日刚过去旱灾,冬日里又是连绵不断的寒灾,依着祖制规矩,皇帝元月初一清晨在天坛祈福,同日向天下万民下罪己诏。
如因听见逾白飞快的念那简短的罪己诏,心止不住的抽痛,只垂着眼眸坐在绣墩上给那棵茂密的狗牙花修剪枝丫。
外面天冷,但屋里有炭盆,狗牙花就摆在炭盆边上,枝叶依旧油绿茂盛。
逾白念完,自己愤愤不平:“该万岁爷什么事?明明天灾,怎么就非得是万岁爷做了错事?真是灵智未开,民心愚鲁!”
如因手里拿着小银剪子淡淡道:“这话也就咱们两个关起门来说一遍,往后不要再提第二次。”
逾白知道皇帝那日清晨是动了怒走的,但闹不清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前阵子他自己总左思右想,只觉得是寻常的拌嘴闹别扭。可这会儿,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若真是寻常吵闹,如因断不会是现在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着急,蹲下问如因:“阿姐,你别摆弄这盆花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跟万岁爷怎么了?”
如因不说话,逾白却急了眼,登时站起来急躁的问:“阿姐,你该不会真被恪亲王给说晕了头吧?!”
如因手一顿,擡头啐他:“再胡说八道就罚你穿着单衣出去跪着。”
逾白这才放了心,又重新蹲在如因身边:“阿姐……”
如因截断他的话,定定看他:“今冬不太平,你就在府里好好看书,若是……府里的事还有咱们家外头那些事,你也可以照看一二。”
逾白叫她说的摸不着头脑:“怎么了阿姐,你不是就在家里吗,你既在,怎么又轮到我照看了。”
如因顿了顿继续低头修剪枝丫:“只是外头流言愈发厉害了,我想着,等真到了紧要关头,织造局可能会叫我们过去议事。这种事儿,咱没碰见过,若我常常不在家里,自然要你多照看些。”
这倒是,逾白未觉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点点头应了下来,又被如因勾起话题,开始絮絮说起外面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
这个新年随大雪一起愈演愈烈的还有纷纷扰扰的流言。
一会儿说哪里的流民已经饿极了眼,开始吃人果腹;一会儿说哪里的流民攻进了城里,四处抢掠;一会儿又说南边的流民已经快要到苏州地界。
人心凄惶,饥寒交加。
原以为转了年能好一些,可没想到天冷的滴水成冰,一点儿暖和气儿也没见着。甭说外头的流民,就是苏州城内也已经开始民不聊生,街上四处可见出来乞食求衣的庄户人。
靠天吃饭的人最悲惨,老天赏脸尚且能活,老天翻了脸便只能生死随缘了。
城内隐隐有了不安定的趋势,州府各级官员严阵以待,培雍的命令也终于姗姗来迟,命行当掌柜入织造局议事。
如因作为丝绸行当的总商头,冷眼坐在最前面看着培雍和这一群道貌岸然的豺狼演戏。
明明靠着天灾大发横财,还能装作无事人一般在这里忧心忡忡。如因想,太上皇后的南曲班子里没有培雍这一号人还真是一大损失。
培雍喋喋不休了半天,话锋冲着如因过来:“春掌柜,既然要募捐,你看春家既作为总商头,这次准备捐多少银两?”
如因捧着手炉安静坐着:“回大人,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细想。”
培雍‘唔’了一声:“你们春家毕竟是商头,先定了募捐数目,才好让后边这些掌柜们比照着你的数目依次而定。”
“比照我的数目?”她长眉微挑,似诧异不解,“既然是募捐,当然比照的是自家能力和救国救民之心意,为何需要比照我的数目而定?”
培雍还未说话,如因自己倒是哂笑一声:“况且这个总商头的名号小人也不敢再担。外头早就传着我们春家皇商的名额已经被裁夺,既不是皇商,又怎能做行当的总商头?大人这样说,到叫小人汗颜,好似春家不愿死心,仍霸着总商头的名号不肯撒手一样。”
培雍脸上已有愠怒:“你可知城外头已经死了多少流民?”
如因气定神闲:“回大人,小人不知。”
“你……”培雍一时竟不知再该接什么话,烦躁的看了梁丶白二人一眼,“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猛然被点到,两人不好再做缩头乌龟。白朝越拱拱手:“请大人放心,既然州府有难,我等自然义不容辞。”
梁忠附和道:“自然是有多少钱出多少钱,另外小人也早吩咐了府上人自今日起在家门口设粥铺,略尽一些绵薄之力吧。”
培雍似笑非笑冲着如因:“春掌柜,你瞧瞧,大家夥儿一块儿这么些年,同甘过还没共苦过。平常都是花团锦绣,一遇上坎儿才能看出来人心到底如何。”
如因点点头,很是认真:“您说的对,遇上了坎儿才能看出来人心是红还是黑。”
话中暗含机锋,做了亏心事的人自然听得出来,可又不好发作,只得低了头生闷气。
如因径自站起身,掸一掸棉裙上的褶皱:“春家根深树大,农庄也是在座诸位掌柜里最多的。风调雨顺的时候农庄多了是喜事,可眼下寒灾,这些农庄也就成了难事。农户还得吃饭,春家已是自顾不暇了。这次募捐,春家便不参与了,但大人放心,小人即便竭尽心力散尽家财也会管好自家门下农庄和农户,绝不叫他们生了动乱。不是我们春家拿乔托大,事实确实如此 —— 只要春家名下的人都能稳住,半个苏州城便稳住了,这也算是我们春家对官府的一片赤诚之心。”
她自己说完,盈盈一拜,不理会堂上众人各异的神情,转身就出了正堂的大门。
迈出门槛下月台,屋里响起一声茶盅破碎的响声和几声低低的喝骂,如因浑然未觉,快步离开织造局。
兰隅和竹隐正等在门外,搓着手焦灼的在马车下来回踱步,见她出来忙迎上来。
竹隐着急的问:“主子,怎么样?这次让咱们出多少?”
如因摇头:“一分也不出。”
两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一分也不用出?这怎么可能。”
如因三两句解释过去,而后吩咐竹隐:“从今天开始,铺面和农庄的一应事务全都由你接管,可以让梅簪和菊篱给你帮忙,需要多少银钱就去公账上支,你们三个人务必保障所有铺面的周转和农庄里农户们的衣食口粮,不许他们在城里生出任何事端,拿不准主意或不敢裁决的,就去听逾白的示下,你听明白了吗?”
竹隐似乎明白了如因另有打算,惴惴的点了点头,兰隅却不太明白,着急追问:“这是什么意思?事情都让她们三个管了?那咱们两个干什么去?”
如因呵出一团白气,一张小脸在影绰的白雾中朦朦胧胧。
“咱们往北去,进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