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十一)
清晨刚刚解了宵禁,就有几个分号掌柜登了春府的大门求见如因。
如因一夜未眠,一双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竹隐进来通传,一看如因吓了一跳。兰隅跟她前后脚进来伺候,也慌了神,着急忙慌要去煮些明目舒缓的汤水。
如因却摆手说不用麻烦。
她原本就是合衣坐在炕上,下来穿上鞋便起身往外走:“大清早上门,一定是有急事,顾不得其他的了,先看看是什么事情再说。”
如因跟竹隐从二门出来进正院的议事花厅,几个掌柜面色焦灼,正在花厅里坐立难安。见如因来了,着急忙慌上来行礼:“掌柜的……”
如因擡手叫免礼:“有事直说。”
商队掌柜苦着一张脸拱手说:“今日清晨接甲字号商队急报,西越下雨成冰,商队走到山崖之上倾覆,毁了半数货物,外带死亡七位夥计,三匹马,受伤四人。”
如因心中一凛:“可按规矩赔偿抚恤银两?家人亲属去报过信了吗?”
掌柜点点头:“按您之前的吩咐,今年年景不好,抚恤银两是按照往年三倍的数额赔付的,并且也跟每家每户承诺过,今年冬天全家人的衣物丶口粮丶炭火丶药材全都由咱们春家供应,分文不取,只要有需要尽管来铺上相告。”
如因松了口气,而后又疑惑。
商队的掌柜在春家做了几十年,是见惯了风浪的,这样的事情倒不至于成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她又四下环顾一圈,除了商队掌柜,其他几个铺面的掌柜也都脸色阴沉,不甚轻松。
如因缓缓坐在上首圈椅里,擡眸看众人:“有话直说。”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也都瞧见了如因通红的眼睛,心里只猜测她也是为生意的事情殚精竭虑,不免心里都有些不忍和动容。
天字号掌柜向来为首,此次也是由他开口:“回掌柜的,原先只推测今冬难过,可没成想能难成这副模样。原料进价大涨,别说一天一个价了,现如今半天一个价都已经算是仁义的。往往是这边谈妥了价钱,还不等拉货的夥计上门那边就又变了卦,生意实在是难做。另一则便是往来贸易,不管是往南走还是往北去,竟找不到一处好走的路。按照事先谈妥的价格将货送过去,一路摇摇晃晃,跌打损伤丶伤风感冒都是小事,更要命的是趁机劫道。眼下世道艰难,饿死冻死的人不在少数,铤而走险的人也就更多了。等咱们勉强支撑着到了地方,按原先谈好的价格又远低于了成本,如此一来一回基本每一趟都在赔钱。”
商队掌柜接上话:“所言不差,眼看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往常年年都指望着这个时候大赚一笔。可今年实在艰难,今天来也是想请掌柜的示下,是干脆停了来往商队等来年开春再说,还是硬着头皮支撑下去?商队花费甚巨,直接关张倒比一趟趟的跑货赔的更少一些。”
地字号掌柜点头称是:“竹隐姑娘知道我们各家铺子里的账,眼下城中几个铺子还算好,毕竟各高门望族仍旧需要置办新衣新布。蜀地丶闽地还有江浙等地的铺子已经开始入不敷出,开一天门就赔一天的钱。咱们苏州城内这几家铺子等过了年想来也会如此。”
竹隐低头对如因说:“年前的账是一天一理,眼下这般光景,除了苏州天丶地两家铺子和京城大栅栏那一家仍有进账之外,其馀的最短也有十来日没有生意了。这事儿,前两日报过您。”
如因点头:“是报过我,我这几日也一直在想此事。”
乾字号掌柜支支吾吾:“外头传言纷纷,有的说春家皇商的资格已被裁撤,只是迟迟未对外公布。还有的说梁白二家已和其他几家结了盟,撑死大胆的,他们几家趁着寒灾狠赚一笔,不过几天功夫,寻常小夥计都能在郊区置了宅子。两厢一对比,咱们自己家的人有些都不安分了。”
坤字号掌柜在后头一扯他的袖口,乾字号掌柜才猛的住了嘴,一双眼睛惶惶恐恐看着如因,不晓得她会作何反应。
见如因久久未言语,几个掌柜对视一眼又齐齐拱手:“请求掌柜的三思,眼下形式紧张,再照常开门恐生事端。”
如因心里惴惴的,像有硬铁坠入心里。晃一晃,带起身体深处密密的疼痛。
春家自开张第一日起至现在,从未有一日关门歇业。春家是苏州的金招牌,春家若关门,不晓得要在苏州引出多么大的震荡。
眼下寒灾欲烈,掌柜和夥计显然已不想再继续烧冷竈。裁撤皇商的事情尚未明牌,春家关门难免会让人觉得露了怯。
可若不关……人心已无士气,日日赔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更怕流民若进了苏州城,只恐还在营业的春家铺子会变成流民□□虐的目标。
桩桩件件都叫人头疼,左右平衡也让人犯难。
如因眼神扫过几位掌柜,面容沉静:“几位先稍安勿躁。眼下出了人命,商队的生意暂且先停一停,至于各地的铺面……”她不见慌乱,从容稳健,“先维持原样,往后两个月每人月钱添三成,也请各位掌柜回去告诉夥计和绣工,春家根深叶茂,不过数月寒灾,还不放在眼里。没有活计就歇歇手,只一样,除了过年那几天,铺面绝不能关。等过去这道坎儿,往后自然一切如旧。别人家做什么我管不着,劝你们也头脑子都放清醒些,为着一时的富贵连全家老小的命都不要了,有命挣钱没命花钱,这种生意划算?你们都是在生意场上做了几十年的人了,挣快钱好还是细水长流的生意好,心里应该分的清楚。”
几个掌柜面色一紧,纷纷低头应了声是。
如因起身送客:“你们大半辈子为春家操劳,我自不会亏待你们。且不说你们自己将来如何,就连你们的家人子孙春家也一定不会缺了照拂。可若谁觉得春家做的还不够,想走,也可以,咱们好聚好散,我不为难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打着春家的旗子在外头胡作非为。”
几个人忙说不敢,喏喏的退了出去。
如因见他们全都走没影,自己才敢泄一口气,无力的跌坐回座椅上,浑身疲乏不堪。
兰隅进了花厅,看如因面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张了张口,没敢说话。
如因掀了掀眼皮:“什么事?”
兰隅绞着手指,硬着头皮:“爷要走了,说不必通传您。”
如因看她,唇角竟有些浅浅的笑意:“不叫你通传你还来跟我说?他的话是圣旨,你也敢抗旨吗?”
兰隅低了头,语气很是倔强:“您才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必须来跟您说。要怎么罚都行,反正不能就这么一面不见就让爷走了。”
她看如因仍旧怏怏歪在座椅上一动不动,急的伸手去拽她:“好主子,您二位见一面多不容易,这眼瞅着要走,您快去送送。”
如因不动:“没必要了,该说的话昨晚都说过了。况且,他不是也说不必告知我吗。”
兰隅力气大,拽起如因来几乎毫不费力:“快去快去,算奴才求您,您是观音菩萨王母娘娘的化身,您最慈悲为怀。”
如因浑身没劲,愣是被兰隅推出了正院,听见她颠三倒四的话倒忍不住笑:“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绕过一座假山,春家大门已经就在眼前。
如因看见空荡荡的门,心里不免一落。明明知道他要走,也并不想来送,可真的到了这里没瞧见人,心里头还是不免伤怀片刻。
她脚步一顿,声儿低下去:“人走了,不必送了。”
兰隅不信,拉着她的手将她使劲儿拽上月台,一径出了大门。
萧索的街巷里,两匹高头大马正徐徐朝巷外行着。
如因来不及擡手捂兰隅的嘴,她已经一嗓子喊出了声:“留步,留步!!”
两匹马嘶鸣着停下,前面的男人几乎是瞬间便紧扯缰绳,调转马头看过来。
兰隅从后边猛的往前一推如因的后背,自己抿着嘴一溜烟的蹿进了门内。
如因一个人站在那儿,向前也不是,后退也不行,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帝打马回来。
皇帝一双眸子跟她一个颜色,红的全是血丝。下巴颌上生出一层细密的胡茬,英朗的脸庞一夜间竟变得有些沧桑憔悴。
他立在马上,在跟如因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马,遥遥看她,半天才开口:“不是说不用来送了。”
如因微仰着头,逆着清晨出生的阳光眯眼看他:“来者是客,哪儿有叫客人自己离开的规矩。”
皇帝轻笑一声,心中刺痛,可依旧嘴硬道:“客。是了,朕是客。十来年前驻跸春家,魂牵梦萦,终于十年之后故地重游,了却了一桩心事。”
如因的心悠悠荡荡的坠了下去。
总归好过一直悬在半空。纵使落下去,可好歹有了着落。
如因有种释然之后的轻松,她将手伸进内襟里,拿出那块黄铜的宫牌,朝前两步双手奉到皇帝眼前:“既然在宫里的差事办完了,也没有道理继续留着这块牌子。当日这块牌子是您亲赐,今儿,也交还给您吧。”
清晨的阳光凝在那块上好的黄铜上,刺的皇帝眼底剧痛。
他别过眼神,微微颌上眼皮,艰难的吐出一句:“春如因,你是打算跟朕老死不相往来是吗?”
如因依旧话语铮铮,不肯松口:“您若想一刀两断,我绝不纠缠。您若执意要捆绑住我,我愿做暗处无名无分的外室。”
皇帝低低笑两声,笑过之后调转马头夹紧马腹竟要走。
如因在后面下意识的追他两步:“主子爷,这宫牌……”
皇帝已骑马疾驰远去,只在巷道内留下一句回声:“既赐你,便是你的。若你回心转意,可带宫牌进宫寻朕,朕在宫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