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二十五)
如因立在酒肆二楼,眺见逾白的身影在考棚中隐隐约约,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白点。
贡院门口虽然人多,围的水泄不通,好在无人喧闹。
各张面孔都闪烁着兴奋和瞧好戏的表情,却在虎视眈眈的侍卫面前不得不死死抿住唇,唯恐声音外泄引来一场争端。
侍卫们身形高大,身上光辉熠熠的铠甲和泛着冷光的利刃,证明了他们并非苏州官府的寻常府兵。
皇帝下旨命逾白啓用地字号卷当众重考,指派礼部尚书周安峰为特使钦差,并御前一等侍卫卓少烆一道,亲自带领八旗御前侍卫围场监考。
苏州贡院门前用条形木栅栏围出个见方的空地,就在里面搭建了个单人考棚,逾白要在众目睽睽下考满三天,以证清白。
这是大齐建朝以来第一桩舞弊案,被检举舞弊的还是万岁爷的小舅子,这种热闹可不常有,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识得到。
当然,‘准’小舅子也算是小舅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春皇后’这个名号如今已是时间问题,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昭告天下了。
逾白坐在考棚之下,面容沉静如水,仿佛外面一切探究的眼神都与自己无关。
他时而下笔飞快,又时而悬笔不决,当真是在认真答卷。
“且不说春二爷卷子做的如何,单说他这心态就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儿,”旁桌看起来似乎也是学子,五六个人年岁相当,一边饮茶一边儿眺着逾白,“被这么多人围着做文章,我怕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有人小声嘀咕:“心态不厉害的人可不敢做出舞弊这种事儿来。”
有人不同意:“只是有人检举,是谁眼红也说不定。俗话说捉贼拿赃,没当场抓住现形的,都不能当真。”
另一人表示赞同:“我听说春家二爷原先在苏州上学的时候就以天资聪颖着称,以他的学识,得个禀生十分正常,没必要犯下这种掉脑袋的大罪。”
持有不同观点的人却不认同:“别人做这种事掉脑袋,可春二爷却不会。谁不知道他姐姐如今深得圣心,听说去年在热河行宫的时候就跟万岁爷形容举止亲密,如今万岁爷更是重新修葺宫殿让她住进宫中。万岁爷爱屋及乌,自然舍不得叫春二爷掉脑袋。”
这话里有漏洞,被人直接揪了出来:“那要照你这么说,春二爷就更没必要舞弊了。万岁爷大手一挥,直接封个一二品大官都不成问题,何必还苦哈哈的挑灯苦读,现在还来受这种罪?”
“凡事都讲究师出有名么,”那人嘴硬,“春家历代都是商人,没出过读书人,就算封官,也得有个最起码的禀生身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春二爷想来是怕万一成绩太差,搞砸了他姐姐和万岁爷的一番筹谋,这才铤而走险寻了人替考。有谁会嫌自己的名次高呢?!”
竹隐猛的起身就要上前过去理论,如因眼疾手快,一把攥住竹隐的手腕:“坐下。”
竹隐脸气的涨红:“主子,奴才不能听他们这样信口雌黄的议论二爷,二爷不是那样的人。”
如因擡脸看她,目光沉静如水:“是不是那样的人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她又看向远处考棚下那个白色的小影子,“逾白自己说了才算。”
竹隐气不过:“那也不能由着他们这么胡乱揣测。”
如因说:“坐下,竹隐。天下有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张嘴,你堵得住一张,可你能堵的住千千万万张吗?过去理论一番,也许能叫你心里痛快片刻,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难道你要因为这件事跟人吵一辈子嘴不成。你要相信逾白,他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
她又说:“竹隐,你要相信他。将来你们成婚,夫妻之间唯有‘信任’二字最珍贵。这个道理从前我不懂,多走了很多弯路,但我希望你们能懂。”
竹隐一下子局促起来:“主丶主子,您都知道了。”
“一个是我的贴身丫头,一个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若看不出来,不真成了个睁眼瞎?”
竹隐嗫嚅道:“奴才知道不敢高攀,也不敢奢求什么别的,只要……只要在二爷身边做个侍妾就好。”
如因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主子?这么不近人情,又这么的冥顽古板?”
她拉竹隐挨着自己坐下:“你安心,我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煎熬不会叫你也来一遍。春家将来是逾白的,也是你的。有你们两个人守着春家,我放心,想来阿玛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竹隐的喜悦溢于言表,点了点头,却又害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酒肆上人多起来,这几天面对贡院的几家酒肆茶坊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好似全苏州的人有空都要来这里看一眼逾白才不算今日白过。
人一多,便有些嘈杂。好在如因坐的位置临边,外侧有屏风阻隔,倒还算清净。
如因给长风剥了一碟瓜子:“你可觉得乏了?这会儿人越来越多,是有些吵了,你要是觉得吵嚷可以回府,或者让兰隅带你去街上转转。”
长风摇摇头,认真吃瓜子:“我在这儿陪着姑姑,也陪着二叔。”
如因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笑说:“真是个乖孩子。”
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新坐下一桌人嗓门洪亮:“你们听说了吗?主子爷前些时日往火器营去巡检,路上被人给拦了,你们知道是谁么?”
旁人哈哈大笑:“这样的事情早就传遍了,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
如因听了,不自觉的竖起耳朵,坐直身体。
皇帝出行被人给拦了?被谁?
她回苏州有些时日了,许是只关心逾白的事情,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天子御驾,岂是能容人随便阻拦的?!
小隔间儿里几个人,包括长风在内都屏气凝神,也想听听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要说这个田半仙儿也真是神,平日里无论怎么寻他都寻不着踪迹,结果人家忽的出现在京城,还拦了御驾。依着我说,也就是田半仙儿敢拦御驾,换了旁人还真没这个胆子。”
竟是田半仙儿?
如因又忽的想起之前出宫时见过的那辆马车,心中若有似无的有了些成算。
“欸,你们说,田半仙儿当众说春家掌柜命格极为贵重,乃凤命,姿容华贵有天府之相。还说万岁爷的八字与春家掌柜八字嵌合,乃天府入紫微的上上等命宫,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似乎是跑堂的小厮在插嘴:“这位客官,小的没念过书,您说的这个‘天府之相’是什么意思?还有‘天府入紫微’又是什么意思?这几日总听客人讨论,可我却听不明白。”
那人解释:“紫微星又称帝星,乃是主子爷的象征。天府星乃紫微星的伴星,也是十二宫星宿之首。你想想,主子爷的后宫是东西六宫共十二宫,正好跟天上的十二宫星宿相契合。天府星作为十二宫之首,自然就是皇后主子的象征。田半仙儿之语,意思是说咱们苏州这位春掌柜生的就是中宫相貌,跟主子爷是天作之合,是命定的姻缘,更是上天钦定的皇后主子!”
“呦呦呦!这可了不得,”跑堂的夥计很兴奋,“咱们苏州竟出了位皇后娘娘!”
有人泼冷水:“田半仙儿的话就一定真的?莫不是被人教着说的罢。”
立马周围一片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辩驳:“旁的地方不知道田半仙儿,咱们苏州人还不知道么?田半仙儿卜卦,不要金银,也从不接受别人相请,从来都是他想算便算,想来便来,寻常时候连找他都找不到呢!这样一个超凡脱俗于人世间的世外高人,怎么会甘愿被人唆使?真是可笑!”
“就是就是,你出去问问,不说远地方,就光说咱们江丶浙两省,有几个人不信田半仙儿?田半仙儿说过的话,就没有一句是不准的!”
“之前不是还有个什么江夫子发了檄文,说春掌柜媚主吗?”
“你可真是消息闭塞,竟不知道那人早已畏罪自杀了吗,死前还留下绝笔书,说是受人逼迫才说了那些话,并非本意,良心觉得不安所以以死谢罪。你要说什么劳什子江夫子跟田半仙儿相比,我自是相信田半仙儿的话。”
如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明白了皇帝之前说的‘只欠东风’是什么意思。
田半仙儿,就是皇帝的那股东风。
田半仙儿在江南一带名声非常响亮,正是因为他的行踪不定,又从不收人金银,人们才更相信他卜的卦是真正灵验。
外头闹哄哄的谈论了起来:“春掌柜咱们也没见过,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生了一副皇后容貌。但你们别忘了,年初寒灾,春掌柜可是一个人跑到了杭州赈抚流民,凭一己之力稳定了杭州府的情况,为了赈灾散尽了七成的家财也毫无怨言。就单单这件事,我就佩服她,一个弱女子支撑家业,碰上这种事儿竟然不求明哲保身,甚至还冲在前面,就这种菩萨心肠,合该人家做皇后!”
“就是就是,你们想想,整个寒灾,春家的所有铺面没有涨过一文钱?梁白两家的铺子涨价涨了三倍都不止呢!真是买件儿冬衣就能倾家荡産!我还听说春家的夥计跟绣娘虽然没活干,但吃穿一点儿不愁,甚至全家人的冬衣煤炭都是春府给供,孩子生病也都是春府请医诊治,没有一个人挨饿受冻。你们说,就这样的好心肠,还不能做皇后?真换那些世家大族的门阀千金入主中宫,我还觉得不妥呢!她们高高在上的,哪里能懂咱们老百姓日子的难处?!”
一席话激起千层浪,整个酒肆都随声附和起来。
也不知道皇帝费了多么大的功夫,花了多么大的力气才找到田半仙儿,还让田半仙儿愿意在人前做着一场戏,帮她做实‘名正言顺’这四个字。
如因侧过头去佯装看逾白,飞快擡手抹去眼角一抹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