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二十六)
逾白重考的考卷当场张贴,由七位皇帝钦点的翰林院学士进行现场评定,最后评为一等卷。
逾白的这张一等卷名副其实,多少学子围在布告栏看过之后都纷纷点头称是。虽说观念不一定完全契合,但逾白的文章引经据典丶内容详实丶条理清晰,评为一等卷当之无愧。
至此,牵动着全大齐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逾白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为自己洗涮了冤屈。
同日,卓少烆率侍卫抓捕羁押了当初检举逾白舞弊的三人,并奉皇帝之命严加看管,押解进京由刑部审理。
逾白这件棘手事情一解决,如因总算放下了心里一桩大心事。她听说卓少烆要带犯人回京,便命兰隅快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到苏州官府去找他。
卓少烆见到如因上门很是惊讶,想请她进屋,侧了侧身又忽的挡在了门外,就立在台阶之上问她:“掌柜的来是有什么事?”
如因没在意,淡笑道:“听闻你要押解那三个诬告之人回京,我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动身?想随你们一道回去。”
卓少烆没有如因预想中的痛快,反倒有些踌躇:“我们……具体回京时间还未确定,也并不着急。不过……不过,不过您何必如此着急?逾白的事情刚了,不如就在苏州多待些时日。”
如因只当他嫌麻烦:“这次回京我就不带逾白了。春家既要交到他手上,自需要时日历练,所以只有我和长风两人,再带几个丫鬟。一路北上,路途遥远,我单独带着个孩子,也怕路上有意外。不过你放心,我们只是跟着你们的队伍走,吃穿用度都自己解决,绝不会耽误你们正常的差事。”
卓少烆有些为难,摇摇头:“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情,”他很罕见的说话吞吐起来,“我们具体回京时间尚未确定,另外苏州这边还另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不如……不如等定好了具体出发的时间再去春府通传您。”
身子再魁梧也遮挡不住全部的门框,如因的视线从缝隙穿过,看得分明。
她很快收回目光,脸上平和的点点头:“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在府上等着你。”
卓少烆松一口气,赶紧拱手送她:“掌柜的慢走。”
如因下了台阶,朝他扬扬手:“留步吧。”
她自己出了官府的后院,兰隅等在后门口。见她出来,上去搀她上马车:“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如因摇头:“不知道。”
兰隅有些不解:“不知道?那咱们……”
如因坐定,转脸看她,脸色已经凝重又严肃:“兰隅,回府即刻收拾行李,咱们自己上路,明早就走!”
兰隅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
如因说:“卓少烆一定有事瞒着我。他话里话外都在劝我在苏州多留些时日,也说他们尚未确定具体出发时间。可我看得分明,他屋里的东西已经都收拾利索,打好包裹齐齐整整的放在长条凳上,根本就不像他说的还要在苏州停留些时日。”
兰隅想不明白:“他是不是嫌咱们麻烦?他们都是男人,又带着犯人,北上赶路,是不是怕照顾不周懈怠了咱们。”
“卓少烆不是那种人,”如因摇头,“他性子直率,又对主子爷极为忠心。若不是有事瞒我,哪怕我不来找他,他也一定会来府上询问是否一路同行。”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瞒着您?”
如因的指尖泛上一阵酥麻的寒意。
马车上没有窗户,在初夏太阳的照射下车内温度逐渐升高。在一阵阵汹涌而至的潮热中,如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冰冻成块,无法流淌。
“京中必有变故,”她的耳朵听见自己在发出声音,可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索,只有嘴巴凭借本能自己一张一合,“主子爷……怕是准备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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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进了京城,一片风平浪静。街上行人如梭,与寻常时候无异。
兰隅嘀咕:“不知道卓侍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急急忙忙大半夜就走了,依着奴才看,倒不是您猜的京中有变,只是卓侍卫单纯的不想带着咱们。”
如因一张脸绷的很紧,心中担忧已减,只是还不敢松懈下来:“这也说不准,卓少烆总不能无缘故的半夜就走。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若真的不想带着咱们也会直说,没有不告而别的道理。”
兰隅见她神情紧张,有心劝慰她:“主子,是不是你想的太多?卓侍卫一队人马都是练家子,要是日夜兼程的赶路,想来早已经回京好几日了。可您瞧瞧外头,风平浪静的,哪里有什么变故?”
她轻摇罗扇,靠近如因:“主子,奴才觉得,您是不是有些杯弓蛇影?先是江若迎的事儿,接着又是二爷舞弊的传言。您也得松松神儿,不能总这么紧绷着。就跟那个什么鸟儿一样,绷得太紧,一听见弓箭的声音自己就先吓死了。”
长风接过话:“那叫‘惊弓之鸟’,兰隅姐姐,我昨儿给你讲了两遍这个故事,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兰隅不大好意思,嘴硬道:“奴才是个奴才,将来又不用建功立业,懂那么多也没用。”
长风却笑嘻嘻的凑过来:“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做奴才了。”
兰隅伸手去捏他的耳朵:“人小鬼大。那你呢,你将来做什么?”
长风脸上的笑一下子无影无踪,还有些忐忑的坐直了身子,眼神忍不住的偷瞟如因。
如因狐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风不知道该不该说,支支吾吾:“我怕说了,姑姑会生气,也怕姑姑不同意。”
如因伸手把长风抱到自己膝盖上,又从兰隅手里拿了扇子,自己替他轻打着,柔声问:“有事情要告诉姑姑。再说,你何时见过姑姑生气?”
长风沉默不说话,如因也不催他,就安安静静给他一下一下轻摇着扇子。
过了好久,长风才小声说:“咱们从苏州来京城之前,有个叔叔找过我。”
“嗯,然后呢?”
“他说丶他说……”长风回头,小心翼翼看着如因的脸色说,“他说他曾是阿玛的副将,从寿北偷偷离开,特意来找我,想让我跟他回寿北。”
魏家尚未平反,原先的魏家军仍旧还顶着‘通敌叛国’的帽子,被严加看管,软禁在寿北镇。这人偷偷离开寿北,若是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如因耐心问长风:“还说什么了?有没有说让你跟他回寿北做什么?”
“他说魏家军只认魏家人为主,阿玛和二叔死了,我便是魏家军的主人。他还说丶还说丶还说……”
如因抱了抱他:“没关系,你可以都告诉姑姑,姑姑不会生气。”
长风有些羞愧,声音越说越低:“他还说要我跟他走,我属于边疆属于战场,若跟着姑姑长大,一定会被姑姑给养废。魏家男儿失了血性,比失了性命更加严重。”
兰隅眉毛竖起来,张口便骂:“这人好不要脸!什么叫‘养废’?若没有您收留长风,现在坟头的草估摸都得好几寸高了。他倒是满口道理,可魏家遭难的时候他在哪儿?他怎么那时候不来找长风?!还血性比性命更重要,命要是都没了,满身的血性也没有用!”
“行了,”如因皱眉,“少说两句。”
兰隅愤愤不平,自己转了身子气的直喘粗气。
长风的眼眶里依然有了泪光,如因亲亲他的脸,温声说:“姑姑没有生气,不要害怕。”
长风搂住如因的脖子,不肯说话。
如因问他:“为什么没跟他走?”
长风瓮声瓮气:“我舍不得姑姑。我走了,姑姑会难过。”
“好孩子,”如因抚着他的后背,“姑姑会难过,但姑姑也愿意让你去寿北。”
长风擡头,眼睛眨巴眨巴似乎不相信她的话:“真的吗?”
“你也想去,是吗?”如因说,“姑姑原本也是打算让你去寿北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有些事情姑姑还没替你处理好,等处理好那些事情,姑姑亲自送你去寿北。那人说的没错,长风属于边疆丶属于战场,也是魏家军唯一的主人。寿北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长风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姑姑最近总跟我讲阿玛和二叔的事儿,我很想听,也想跟他们一样骑马射箭。”
如因说:“你答应姑姑,安心在姑姑身边待着,等姑姑处理完事情,我们一起去寿北。好吗?”
长风点点头。
说话间马车进了锁儿胡同,几个人进了宅子,又费了半天功夫才把行李都归置好。
眼看着日暮西斜,如因从屋里走出去,唤兰隅去套车。
兰隅诧异:“您要出门?去哪儿?”
如因说去大栅栏:“自从去年夏天往热河去,我就再没去过大栅栏的铺子,趁着如今还太平,我过去一趟,看看账。早些理清早些让人送回苏州,让逾白接手。”
兰隅有些不放心:“日头都快落了,不如明天再去。”
如因摇头:“白天铺子里生意忙,大栅栏人也多,若我过去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现在这个时候正好,人不多,铺子里也清净,我过去理理账,赶在宵禁之前回来就行。”
她没让兰隅跟着一起:“你留在府里吧,看着长风,我怕寿北的人还会来。魏家的事情一日不清,他们这些人就一日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京城不比苏州,若被人瞧见只怕不好收场。你多留心照看,若那人真的再来,你要想办法周全遮掩,也要跟他说清我的意思,劝他回寿北安心等待,别铤而走险为了这一件事冒死待在京城。”
兰隅应下,如因登了马车摇摇晃晃往大栅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