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丢失

事后初弦再想起来,那实在是提心吊胆、兵荒马乱的一夜。

好在老天保佑,小杰有惊无险,脸颊和后脑蹭破了皮、左膝弯剜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右臂轻微骨折,除此之外精神满满、活蹦乱跳。听说这孩子在翻车时不顾个人安危,匍匐着扭进侧翻车厢,手脚并用地拖出两个昏迷同学。

现下其中一位家长正对小杰声泪俱下地道谢,初弦伸手用力撑住面容年轻却双目红肿的母亲,将刚刚接过的温水递进她手心。

她话语里有种莫名令人安定的力量:“一定会没事的,你要相信当代的医学技术。”

那位家长虚弱无力地说了声谢谢,她眼底蓄满泪水,原地机械性地踱了好几步,眼见手术室出来一位医生,惶急惶忙地奔上前询问。

初弦沉沉叹息,近乎脱力地仰倒在长廊一侧的银色金属双人椅,小杰额前贴着白色纱布,右胳膊吊着固定绷带,他仔细盯着初弦好一会儿,小孩儿心思敏感,他说不出来初弦哪里奇怪,但直觉她很不好。

小杰返身,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接了半杯热水,一次性纸杯被热气浸得湿软,他把水给初弦,空出的手指握住她,轻声道:“姐姐好像很累,是我的缘故吗?”

初弦与他四目相对,随手将纸杯一搁,抬手把半大高的小孩儿往自己怀里揽,劫后余生地扯出个没有信服力的笑:“姐姐没事。你就是我们家的小英雄,小英雄想要什么奖励?姐姐一定满足你。”

小孩儿其实困得七晕八转,他爬上椅子,乖巧地依偎着初弦肩前,他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要姐姐陪着我,这会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她保证:“绝对不会。”

说了没两句话,握着手机的黄立勇拨开人群,尽管中年人的身形已经略微走形,但仗着高个头一眼定位了初弦,他三两步迈过来,呼呼生风。

“姐姐你电话打不通?”

初弦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累困顿,医院永远明亮的白炽灯映在眼底,她迎着黄立勇焦急目光点了点头:“手机丢了。”

她有些头疼,自诩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但就在和护士询问情况的十几分钟里,用手机压着的宣传手册离奇消失。

现代人吃穿住行一律离不开电子设备,她这手机一丢,要紧事联系不上不说,手机里丢失的储存数据,足够她烦恼。

黄立勇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宽厚手掌反扣着手机,别有用心地捂住了听筒的位置,压着喉底声音问她:“贺总的电话,问我你在哪......初初,能不能说?”

初弦微微苦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叔叔电话给我吧,我来解释。”

黄立勇不知道初弦和贺清越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一直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如果感情出了问题,想必也是锯嘴葫芦,轻易不吐露半个字。

原本要给她递手机的动作却慢吞吞地收回来,黄立勇关心则乱,不放心地又问:“真的没事?要不叔叔替你回绝了。”

他们家势微,帮不到初弦什么,但如果她想要及时止损,外头所有风波还是有能力替她扛下来。

初弦读懂他眼里的担心,郑重其事地点头。

黄立勇紧紧握过的手机背板发烫,初弦瞥一眼通话时长,那端没有人声,却不安静。

她出了空气凝固滞涩的急诊大厅,漆黑半空悬挂一轮不够皎洁的下弦月,斜飞的雨雾如细针游走四肢百骸,她品出不属于五月夜晚的料峭冷冽。

“是我。”

电话自黄立勇匆匆撂下句“你稍等”,再到初弦这堪称紧绷僵硬的两个字,中间生生挨过三分钟十七秒。

她无法得知这两百多秒的时间内他想了什么,但贺清越下一句话锁定了她的所有疑惑。

他说,初弦,你往后看。

贺清越的车几乎与应嘉涵前后脚。

初弦被带走的消息是许教授给的,她往仰光镇来的消息是应嘉涵传的。

他要知道她不在身边的所有情况自有人鞍前马后,其中包括那一份本不该被公开的室内监控,于是在播放结束的最后一秒,他半道截车,往以中世纪教堂闻名的仰光镇疾驰而来。

黑色库里南风尘仆仆地停在身后,他身上单一件质地上乘的白衬衫,下摆妥帖地束进logo低调的纯黑皮带,灯光斜着落下来,他半边身映着昏暖的光,眼睫略微下垂,显出漫不经心的清绝冷淡。

初弦有瞬间恍神,一时心乔意怯,捏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地下滑到腿侧,他眼风一动,顺着她这个动作简洁明了地挂断通话。

他背手掌开车门,手机抛进去,旋即俯身弯腰,从车厢翻出什么。

初弦一动不动,冷风刮得她全身筋骨淋漓的痛,但此刻什么也说不出。

当时她孤身面对千夫所指,弱听的左耳却一字不落地听进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名,她强撑到习惯以至于仿佛融于骨血的镇定冷静,此刻全面崩盘。

她原本,是真的,不怎么想哭。

太小的年纪哭过太多次,知道眼泪和心碎也无法挽回什么。往后的日子遇到再大苦难也不过乐观地笑一笑,她想命运总有一天会嘉奖她面对苦痛的态度。

然后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与他相遇了。

那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身上一件大衣可抵中阶白领一月工资,他随手解下的一块手表是全球限量藏品。但他仍然愿意陪她分食路边二十一碗的热粥,挤过早高峰的地铁,也接送过无数回,从研究院到停车坪的那一条狭长窄小单行道。

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有月光。

有时候就像今天一样。雨过下过一阵,月光冷冷地荡。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你现在来,是愧疚还是心疼,还是如出一辙的亡羊补牢。

有些话语尖刻到一旦问出便会覆水难收,不会再有人比初弦更能明白话语伤人的道理,她克制地抿住唇角,如一条紧绷到自我内耗的弓弦。

贺清越捞起后座长款大衣,踩着破碎树影阔步迫身,他俯身时的香水随着搭在肩前的手腕一并迫入鼻息,初弦原地站着,感受余温尽消的温度——那是辆新车。起码不是她所熟悉的库里南,香氛气息陌生。

他们面对面站着,鲜少可以称得上对峙的时刻。

但初弦知道自己的情绪毫无来由,她无法因为钟立谦对她做过的事情便迁怒贺清越,但她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像对应嘉涵一笔带过那般轻飘飘地说“我知道”。

她确实知道,但不是从贺清越口中。

她没发现自己低下目光,对方幽邃冷峻的目光紧追不放,他本能地感知到她对他的抗拒,这种让他们回到最初的陌生感令他不知所措地烦躁。

她左手空着,那枚曾经被他姿态强硬赠送的手表,安静地躺在客厅小几、染了初初几根猫毛的绒布。

贺清越深吸一口气,冷空气顺入喉管,他把额发往后一捋,露出过分清绝好看的眉眼。

他按捺不是冲她的烦躁,问:“吃饭了吗?”

实在是惺忪平常的问题,往常贺清越一天能问好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