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狩的武功底子是年幼练起的。
他父亲虽然只是个三流身手,可他母亲却是定北道一带远近闻名的武学世家的小姐。
他的母亲年少家道中落,迫于无奈只能下嫁于陈寻义。
二人一直同床异梦,但在陈元狩母亲重病时,陈寻义还是悉心照料着。
后来他母亲死了,陈寻义也早在定北道一带有了些权势,便再娶了一位貌美女子为妻,这才有了陈元狩嘴里所说的“养不死的臭小子”。
比起空有一腔热血却死在异乡的父亲,支撑陈元狩去复仇的其实更多是被朝廷繁重赋税苦苦逼死的母亲。
这些身世就算再详细展开,也不会有一个身份是陈元狩师傅的人存在。
陈元狩的表情让谢宣看不出扯谎的姿态。
可这些浮于表面的态度也判断不了被书中许多角色称之为“疯子”的陈元狩——这个在二十四岁时便能推翻一个朝代的开朝皇帝。
不了解这些事的白枝雪只紧蹙着眉头,敷衍应话。
从身份来说,他是护国将军,对方是一眼看上去便落魄无比的穷小子。
先不说打不打的问题,白枝雪甚至不觉得他与这个满口疯话的少年会有第二面要见。
在简单别过陈元狩后,折返的路上,谢宣一直心事重重,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原先谢宣对那个毫无礼数的穷小子的维护就让白枝雪分外不解,现在对方摆出来的这副拧着眉只顾快步向前走的焦躁样更是让他又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走了片刻,谢宣又说走累了,催促白枝雪去拉马车,说是要打道回宫。
白枝雪愣了愣,明明先前不想谢宣外出的也是他,此时却忽然开始劝起他来,“夜再深些时还会放烟火,少爷你不想看吗?”
谢宣含糊道,“……你驾马架地慢些,我过会儿在马车上拉开帘子看也没什么区别。”
“近距离看当然不……”
“我叫你赶紧去拉马车,没听见吗?”
最后一句话谢宣几乎是喊出来的,所幸周围的环境也够嘈杂,没有人会注意他突然的脾气。
因为一直待在深宫里,他这辈子讲话都没那么大声过,以至于喊完这话后甚至感到有些目眩。
见谢宣心情实在不好,白枝雪也不敢再有言语。
坐上马车后,依旧是谢宣先开了口。
马车车厢内的环境变得比去时更为昏暗,一时之间除了车外人群的欢呼声,谢宣听不到其他声音,他想了想,又低声道,“我方才不是故意吼你的。”
半晌沉默后,白枝雪应道,“少爷没有吼我。”
白枝雪这种让谢宣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反应完全是意料之中。
从小到大他也早就习惯了,歉意这种东西,他便觉得自己传达到了便好,至于白枝雪从小被灌输的君臣尊卑思想,他是纠正不过来的。
他与白枝雪相识了五年,从幼时玩伴到君主臣子,却依旧隔着一层破不开的隔阂。
白枝雪一回应他的话,谢宣便想进一步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谢宣问道,“你对方才那位公子印象如何?”
“公子?”白枝雪用颇像质疑的语气将谢宣对陈元狩的称呼重复了一遍,又用简单二字涵盖了所有的看法,“粗鄙。”
应答完,白枝雪就听到谢宣忽然在车厢中无法自抑地笑出了声。
“少爷?”白枝雪出声唤他。
谢宣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不知。”
“我幼时做过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我分不清楚是究竟那些是梦境还是现在是梦境。”
烟火声忽然在这皇城里盖过了一切喧嚣,谢宣停了言语,揽开车厢右侧的布帘。
各色的烟火在满月之下绽开,梦幻又绚烂。
每一次的烟火照亮晚夜的时间都极为短暂,却没有失掉应有的灿烂。
高空的月亮与皇城里看向烟花的人群会见证这一切。
“什么梦?”
谢宣被烟火夺去了全部注意力,一时之间忘了说下文。白枝雪将马车暂停在桥边,此处是看烟火的绝佳地带,等谢宣慢慢从烟火中拉回思绪后,足足停了半晌才开口问他。
“我忘了。”谢宣缓声道,“只记得在梦里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我是亡国的君主,暴怒的起义军冲进皇宫,领头的统领与梦里的我年纪相仿。”
“方才看到那位公子,恍惚间觉得他便是那名统领。”
兴许是谢宣语调里透露的情绪太不像是在逗乐,白枝雪又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在这沉思之后,他拖拽着驾马的缰绳使马车继续向前行。到了陡坡,行过稍许颠簸的路程,白枝雪才开了口。
“起义军之所以起义,错不在少爷你。”
谢宣问道,“错在我父亲吗?”
白枝雪顿了顿,“属下不敢评判先皇。”
谢宣笑了笑,“此处是宫外,我们说得也不大声,何况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将你这个大将军拉去砍头?”
白枝雪仍是噤声不语。
谢宣呢喃道,“我父亲确实错了许多。可这话不该我来说。”
因白枝雪早已与守门的侍卫私下串通过,此时皇宫的某扇侧门仍旧开着。
马车缓缓行进皇宫侧门,进了第一个拐角处。
谢宣拉开前帘,想要瞧瞧到了宫中何处。
他没料到白枝雪此时会与他说话,那声音刻意压低,言语里却异常坚定。
宫里途径的路都在直立的灯盏上点了明火,但也算不得十分明亮。白枝雪模样生得极好,这位少年将军在这细碎的明火里更加显出一种朦胧的距离感。
可他视线却死死盯着谢宣,让这距离感顷刻间化为了虚无。
“皇上。”白枝雪认真道,“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无论来的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
第二日的早朝过后,谢宣困得实在不行,又穿着繁重的龙服,走回寝宫的这一路,全靠着随身伺候左右的两名太监紧紧搀扶。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却仍有失足时。
进入寝宫见到寝宫熟悉的那扇门时,谢宣如释重负,放松警惕后,便直直对着地板倒下了。
此事将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吓得不轻。
昨晚看灯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谢宣实在睡不着,批完奏折后又誊抄了几篇文章,一不留神就到了早朝的时间。
早朝上几个胡子花白的官员全然不顾长者身份,在谢宣面前指着鼻子厉声对骂,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因谢宣没能及时阻劝,这早朝便足足延了半个时辰。
不过更加令他无语凝噎的事另有其一。
昨晚和他一同外出的白枝雪居然请假了,说是因个人私事,今日无法上朝。
谢宣睡醒后对着太监递来的白枝雪的“假条”,沉痛地扶额叹息。
高啊!实在是高啊!
他怎么就没能想到去编个理由取消这次早朝呢。
太监担忧地看向脸色很不对劲的谢宣,用那把尖锐的嗓音低声询问道,“皇上今日是身体不适?”
谢宣摇了摇头否定了太监的疑问。
又过了半晌,经过深思熟虑后,他一拍木案,案上的奏折被振地挪了毫厘之距,不顾手心传来的麻痛感,谢宣异常坚定地开口道,“朕决定了,要设科考!”
太监更加难解其意,“皇上,这科考二字,是何物?”
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古代大大小小的各种制度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科举制度。
《通天》这本书里也没有写到任何的科举相关,也就是说,在这个被虚构出来的时代里,是不存在科考的。
书里说太子谢宣继位后坚持变革,但也没讲他怎么变革,不过想来也无非是改善沉重的赋税徭役,赈济灾民之类的仁君做派,却不敢去罢黜那些与死去的老皇帝同辈的老官员。
他猜测书里的谢宣会去做的变革,他上任后都已去做了。那他现在便想去做做自己的变革。
天天看老人家吵架看腻了,他想看些新鲜的。
虽说最后陈元狩饶他一命,可大概率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宅心仁厚。
说不准私下里又会偷偷叫下属将谢宣在路上杀了,此举既能让对煜朝最后一个皇帝有所好感的百姓们觉得陈元狩宽宏大量善恶分明,又能完成陈元狩自己的复仇大业。
他本来就是个短命鬼,总不能在死前几年还一直看着一群私下里天天想着谋权篡位的老人家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吧。
于是他决定去做无数皇帝都会做的一件事——中央集权。
先找些新鲜血液,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已经各成派别的老人家换掉。
可此事非同小可,朝中必有大部分人反对他,这群人虽在平时分崩离析,可此事涉及到他们共同的利益,到时必然是集体上书反对谢宣的提议。
关于这些,谢宣同样也早早想到了后果。
他决定去找一个人。
一个在老皇帝年轻的时候在华阳郡被软禁时就忠心耿耿,却在如今的朝中极不合群的官员。
史官薛书仁。
薛书仁年轻时似乎是犯了什么事,使文人对他颇为唾弃,他精通书文,却只在这朝中有一席之地。
一开始谢宣以为只有民间的文人讨厌薛书仁,理由也极好理解,是因为觉得薛书仁就是老皇帝身边一条呼来喝去,让他写什么便写什么的哈巴狗。
可直到某日谢宣下了早朝,路上听见一位文官正与另一位文官小声嘟囔,他们口中骂的正是薛书仁的大名。
拥有记载历史这样特殊的职权,在朝廷里却不合群,实在是稀罕。
不过谢宣不好奇那些陈年旧事,他所要做的是把这个给老皇帝摇了三十多年尾巴的老史官,彻底拉拢入自己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