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这个被豺狼虎豹所垄断的政权里将它们一锅端掉,首先的一点要点便是急不得。
薛书仁在这朝中做官的资历很深,又是史官,自然是知道一些早已是老狐狸的老官员的陈年旧事。
若你想扳倒一个人,首先就要足够了解他。
谢宣至今不懂老皇帝一个曾经的仁君究竟是怎么为自己挑选的臣子,怎么在他死后个个都心机深重地想着谋朝篡位。
老皇帝的权是靠大逆不道的方式夺来的,在继位后基本都用的是自己信任之人。
前朝官员也都筛选地所剩无几,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这些也全在薛书仁看得比命重要的煜朝史册写了出来。
老皇帝从不将他所做的坏事藏着掖着。
因而谢宣觉得,民间文人对薛书仁那番“狗皇帝要他怎么写便怎么写”的评价是有失偏颇的。
通告过太监即刻抵达薛府通知圣上今日要驾到后,谢宣换了身轻便些的赤红色衣袍,其上绣了白鹤,这是他做太子时老皇帝送于他的某一套衣服。
古代冬日的天气本来就算不得十分寒冷,元宵后又有转暖的趋势。
尽管如此,今日晌午过后还是下起了细雪。
元宵没下雪,元宵后一日却下了,似是争着余寒,硬要到了冬天的尾巴后再下一场。
谢宣此时是低调出行,此次行动他必然是要瞒着那些老狐狸,他们若是知道老皇帝从小养到大的小白兔竟然想反过来咬他们一口,绝对会派人死命打听谢宣的计划。
就像老皇帝为政时设的监督大臣的密院,在他死后,反而成了背地里监督他小儿子动向的机构。
实在是可笑。
谢宣只叫了一名太监一路为他撑伞挡雪,二人低调地走了偏门离开皇宫,坐上了一刻钟前就秘密安排好的马车。
史官是朝中的重要官员,薛府离皇宫自然不远。
老皇帝在时,谢宣曾随他来过一次薛府。
今日,在老皇帝死后,他第二次踏入薛府。
薛府门口的下人一眼便认出了谢宣,幸而谢宣早叫一名太监提前来薛府通报,这些下人们虽然开门开得慌乱,却算不得特别惊讶。
谢宣在来的路上便听陪同的太监与他说薛书仁这个人特别会过日子,距上次拜访府邸也有了些年日。
时至今日,薛府几乎完全被装新了一遍。
进入薛府大门,便是薛书仁所造的最引以为傲的花园,这院子最瞩目的地方立了块石头,其上刻了“霁月清风”四字。
此处刚设成没多久,这园子身在官宦家中,却几乎要与当初谢宣还是太子时所住的东宫里的花园一般大一般繁华了。
若是老皇帝还在世,必定是要将薛书仁骂个狗血淋头。
做帝王的人总是有个恶习。
你做他忠心耿耿的哈巴狗,他自然同意你过得比大部分人要好,只是你不能过得同他一般好甚至比他过得还好。
谢宣疑心薛书仁抠搜了大半辈子,怕不是就在等这一天安享晚年。
可惜现在是冬日,薛书仁花园里的花除了梅花之外,大多都开败了。
但谢宣觉得,若是到了春日中旬时,此处各种花儿必然开得艳丽无比。
那个太监说得没错,薛书仁确实极会过日子。
谢宣还未在这花园里多踱几步,薛书仁便咋咋呼呼地从左侧的一处房间跑出来,神色焦急。看到谢宣已进了薛府后,更是腿一软,忽的在谢宣脚前扑通跪下了。
薛书仁面上有些疲态,稽首时说话的音量却不减,与那日来寝宫门口劝谢宣立后时的嚷嚷不相上下。
“方才下、下官未听到传唤,怠慢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薛书仁真的是谢宣见过最有精气神的老头子,至少在献殷勤这方面,薛书仁完胜了总拿一个表情一个语气面对他的白枝雪。
谢宣总喜欢拿白枝雪与各种人作对比,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白枝雪,只是因为白枝雪是这朝中唯一一位与谢宣年纪还算相仿的官员了。
这也多亏了白枝雪的父亲并不像朝廷里其他守权奴一样,再加上白枝雪本身也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年轻才俊,坐上这个将军职位倒也理所当然。
何况做武官的,合情合理也应当是气盛的年轻人。
当然,经过继位这些日子来早朝上的各种勾心斗角后,谢宣觉得文官也应当同理。
与元宵前一日不同,谢宣如今怎么看薛书仁怎么顺眼,立马就叫他速速站起,要他先领自己进了薛府正室再进行详谈。
薛书仁踉跄着站起,低垂着头走在前头,时不时便要回头对谢宣点头哈腰,说些谢宣从小到大早已听腻了的谄媚话。
谢宣在心中感到十分讶异。
他与薛书仁从未单独接触过,从前随老皇帝来的那一次,在他记忆也并不深刻。谢宣自然想不到薛书仁行事如此畏手畏脚,竟然真的与文人用来骂他的“狗奴才”三字毫无分别。
若不是这府邸姓薛,他这副样子要叫旁人看了去,兴许会以为他是这府里最会拍主人马屁的下人。
但这话也没说错,薛书仁在有这座豪华的府邸之前,可不就是给老皇帝拍了十几年马屁吗?
只是比起那些空会拍马屁功夫的奴才,薛书仁肚里还有些笔墨。
等到了正室门前,谢宣瞧见木门上也雕满了各态的百花,门檐的右上角还挂了一排做成铃兰模样的风铃。
今日无风,风铃其上覆了些细雪。
花园与眼前这道木门,足以让他猜出薛书仁是个相当喜爱养花的人。
薛书仁抬手刚要开门,那门却自动打开了一道小缝,这缝里露出一只涂了粉黛的桃眼,一眨不眨地瞪大着,凝望着门前的薛书仁。
又过了几秒,那门被彻底打开。
谢宣见到一张故意修饰地雌雄莫辨的面孔,门内的少年生得极瘦,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乌黑长发,脸上铅粉敷得极厚,唇色又抹得极红,将脸色显得苍白无比。
之所以辨出了男女,只因为这少年穿着男装,谢宣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往下挪了几尺,他看见少年的指甲上甚至染了红艳的蔻丹。
薛书仁一脸慌乱,急急搂过门内呆滞站立着的少年,嘴里不住地叨唠道,“一上午都听下人说找不着你,小祖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宣很快明白过来,这便是那位曾有人与他说过的薛书仁的疯疯癫癫的小儿子。
薛市。
他与陈元狩扯谎所说的身份竟是这副模样,实在叫他一时无法接受。
谢宣本以为薛市无非是个普通傻子,没料到还是个有着特殊癖好的傻子。
所幸这薛市只是看上去颇为疯癫,实则不吵不闹,甚至像个哑巴般一言不发,确实是传言里神志不清的傻子作态。
薛书仁传唤了一名侍女将他带去寝房,薛市也颇为乖巧地被拉走了。
等在正室里正中的两个座位上坐下后,薛书仁面露窘态,赔笑道,“犬子让皇上见笑了。”
“无碍。”
谢宣不愿在这件个人家事上与薛书仁过多攀谈,想必薛书仁也是如此想法。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对此不抱好奇。
此番前来,他总要在薛书仁的这张嘴里刨出些对他即将所做之事有利的信息来。
单单这一日必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但见过薛书仁这副行事畏缩的模样后,谢宣早已想好,他今后要时常来薛府进出,在其他官员眼里营造出忘年的君臣之谊。
他做好了打算,薛书仁又有爱好又有软肋,要想拿下他为自己在煜朝的史册上写一条“顺安初年,新皇谢君仪设科考”的历史,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真正的难事在于让薛书仁同意与他一道对抗如今的朝政。
薛书仁此人,向来是别人唾骂他的份,从没有他主动去惹事的时候。
他从年轻时到现在两鬓斑白,都扮演的是受气的角色。
谢宣从幼年时到现在,在朝中的老狐狸们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假装真龙的小白兔,只是老皇帝实在太过溺爱自己养的这只小白兔,才让他侥幸坐上了龙椅。
他与薛书仁组合在一起,就算被朝廷里的密院监听到了,他们也只会觉得谢宣愚蠢至极,连找盟友都找不准方向。
至于为什么不找白枝雪入盟,是因为朝中多的是对这个少年将军献殷勤的老官员,白枝雪的父亲当初又是他们之中颇有威望的领军人物。
尽管早知道白枝雪是忠臣,可谢宣此时想设的是对煜朝来说相当于开天辟地的制度,难保白枝雪不会私下通报给他早已退休的父亲,他父亲若是再随口说一嘴,岂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比起自己这个不怎么争气的新君,在白枝雪心里,自然是他的父亲更为重要。
想到这儿,谢宣斜眼看了眼身边坐立难安的薛书仁,细抿了口茶,先一步开口道,“朕近日读到一篇民间的文章,这文章写得妙笔生花,颇是风趣。只是有一处段落实在叫朕恼怒,竟指责薛大人你是先皇身边的一条恶犬……”
话未说完,薛书仁便慌忙从座位上起开。
又是一声沉闷的膝盖敲地声。
薛书仁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微臣惶恐……先皇英明神武,怎会需要微臣薄力……”
“薛大人这是何意?”谢宣有意拖长了尾音,慢慢地,言语也刻意扬得激厉,“朕是在为薛大人感到不平啊,这民间的文章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朕朝中的忠臣清白,朕这是为薛大人感到生气!”
听了这话,薛书仁仍是跪在地上,却将头微微抬了起来。
谢宣站起身,想抬手将他扶起,“薛大人可是朕的长辈,怎么能总在朕面前跪着。”
薛书仁缓缓起身,仍是木着一张脸,似是还未从方才的极度惶恐里回过神来。
这一番作态,谢宣总觉着这个老人有些可怜。
他也弄不明白老皇帝当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又要他做了什么,让薛书仁如今到了晚年,还如此惴惴不安。
再加上薛书仁生孩子生得晚,膝下只有薛市一个儿子,偏偏又是个整日要叫他操心的傻子。
在此时,正室的屋外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听声音的远近与方向,像是从花园传来的。
这声尖叫将谢宣的思虑彻底打散,薛书仁麻木的表情上在听到这声尖叫后也顷刻飘上了担忧之色。
他与谢宣交递了一个请求的眼神后,立马推门跑了出去。
门檐上的风铃被推得当啷响。
谢宣面无神色地立于正室正中,他很快有了个猜测,且一下子便认定了这个猜测。
这应当是薛市发出来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