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正了正身,把在皇都客栈发生的行凶案讲述了一遍,结合了陈渊所说的话和自己的猜测。
贾卿言愣了愣,却也不曾表现出太大的惊讶,更不用说是恐惧。
“贾二公子是怎么以为的?”
谢宣颇奇怪于贾卿言淡然的反应。他说的话里,一下子死了不少人的地方,可是贾家的客栈。
贾卿言回道:“我爹走前说过,最近的日子不会太平。并且他在走之前,就托人把客栈内的住客都劝走了。”
谢宣心头惊愕一阵,沉眸问道:“贾大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贾卿言不语。
谢宣又问道:“贾大人去何处了?”
贾卿言默了半晌,应道:“我没问。”
到此处已然无话。
关于贾卿言在他的大哥那里的遭遇,谢宣不好过问如此敏感的家事。
贾卿言曾经因为此事反感过他,若是换了之前的贾二公子,谢宣看到这副景象,定然会被更加痛恨。
有前科在,他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讲些宽慰的话。
正出神时,贾卿言把右手的纱布系紧了些,从椅上站起身,“我去趟客栈。”
“去干什么?”
“锁门关店。”
“厨子和帮工在灶房死了一地。”谢宣从衣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沉声道,“客栈前看热闹的人很多,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就把门也锁上了。”
“哪里来的钥匙?”
贾卿言知道客栈内的确有客栈大门的钥匙,但依旧奇怪能轻而易举被外人拿到。
提及此事,谢宣觉得窘然,半天才答:“陈公子用剑把前柜劈开了。”
贾卿言无语一会儿,总结道:“流氓干流氓行径,不奇怪。”
这句丝毫不掩饰的讽言叫谢宣的脑子嗡的一声,他侧了侧身,伸手极快地捂住了陈元狩正要开口说话的嘴巴。
他这一天何事都没来得及干成,更加不想再看这两人打一场架。
陈元狩原先紧拧着的眉头动了动,没做反抗。
这两位脾气都极差的大爷同处一室,谢宣管得了一次,却不一定管得了第二次,他更加觉得此地的确不宜多做久留,正准备出言意欲离开贾府。
这么想着,谢宣站起身,正要说辞别之词。
正室门外,府门旁看守的家丁急急跑进来。
询问何事后,那位家丁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门外有位姑娘想求见老爷。
“与她说老爷不在,让她改日再来。”贾卿言坐回了椅上,正继续涂药,嘶痛声将在嘴边,被这家丁大惊小怪的动作打扰到后,神色也有些不悦。
家丁弓着身,“那位姑娘的袖中藏了匕首,挟持了一位刚从街市买香薰回来的侍女……”
贾卿言沉着面孔,扬眉道:“你打不过一位姑娘?”
家丁窘了一下,跪地时放在膝上的粗糙手指直哆嗦,“那位姑娘很厉害,小人身手的确不及她,但、但……”
“什么”
“她、她说她姓宋。”
姓宋。
这两个字一说,谢宣愣了好一会儿。
谢宣先给陈元狩使了个眼色,坐回了原位。
他看向刚涂完药的贾二公子,伸出手掌遮了半边脸,轻声道:“叫她进来。”
贾卿言不解地望着他,“密院刚在皇都客栈杀完人,丞相之女就来了,显然是来挑衅的。”
与不了解朝政官臣的榆木脑袋懒得多做解释,谢宣索性放下手,扬高音量道:“我认识她,她对我不错。”
闻言,家丁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直至见到二少爷顺从地点了点头,冲着他向门外挥了挥手,他这才站起身跑向了府门。
陈元狩于此时在谢宣身边的宽椅上坐下。
谢宣扭头抿着唇摆出个哀求的神情,眨了眨眼,与他一字一顿做了口型:再等一等。
陈元狩喉咙紧了紧,一时忘了言语。
过了一会儿。
一位身穿翠绿罗裙、烟眉月眸的女子款款而至,动作姿态里尽显世家小姐的礼数,只是低眸一望,生着细茧的手指还捏着匕首的刀柄。
宋箐环顾一圈,先向谢宣的方向弯身施了礼。
“民女拜见皇上。”
此处是皇宫外,难得有对谢宣仍保持恭敬礼数的人。
宋箐如今的身份是朝堂大将军的家眷,她一人来此,举手投足却异常从容。
行完礼后,宋箐把目光落到陈元狩身上。
照理来说,她活了个二十来个年头,对皇城里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所耳闻,但凡听闻过的,都因她父亲的缘故见过样貌。
但是眼前这个在她看来素未听闻、素未谋面的少年,如今却坐在当朝皇上的身边。
少年的周身气质给人的感受不像是寻常皇城人,甚至是不像寻常人。
“不知这位公子是?”
宋箐望着陈元狩,眼色淡如白水,丝毫未惧。
谢宣连忙道:“他姓陈,是我结交的朋友。”
“不……”
半个字没讲完,预料到不妙的谢宣慌忙伸手,陈元狩又被堵住了嘴。
白皙冰凉的手指使了狠劲扣着陈元狩的脸,谢宣连表情都在咬牙切齿地用劲。
在转头看向宋箐时,谢宣的神情翻书般全然变样,唇边扬起了一个状似和善的笑,虚情假意地解释道:“他是个哑巴。”
把话说完,谢宣又回头睨了陈元狩一眼,疯狂使了眼色,大致意思就是在骂他不懂场合地乱讲话。
陈元狩神色不变,看似听从命令一言不发,心里却早起了坏心思。
他抬起手,把覆在他嘴边、并在一起的手指用技巧轻轻松松掰扯了下来。
剑茧的触感传至掌心,在二人的宽椅间隔的空隙里,谢宣被握住了手。
谢宣彻底怔住,下意识地缩手,却缩不回来,反而被握得更紧。
他急忙抬下另一只宽袖遮住了被迫紧牵着的双手,想骂登徒子却难以启齿,最后只能与陈元狩板着脸做了口型:把、手、放、开。
陈元狩与他眼对着眼,神情淡然地一如既往,一点也没觉得此事害臊。不仅动作丝毫不动,而且连话也不说了,仿佛真要装哑巴装到底似的。
宋箐很快看出其中端倪,抿唇笑了笑,柔声道:“皇上与这位公子,看上去关系真好。”
她一转眸,又看见贾府的二少爷早已黑了脸。
宋箐转回视线,对所闻所见已有了一套自己的见解。
大庭广众面前跟男子牵手,谢宣早臊到了极点,奋力拔手无果,只得与如今不吃硬的陈元狩好声好气地商量,低声问他如何才能把手放开。
陈元狩没回话,却好像在答:我是个哑巴。
做哑巴换牵一次心上人的手,没有比这样的买卖更划算的了。
此时,谢宣转头瞪了眼看热闹的土狗,试图传达出“把这个男主角咬死吧”的信息。
这条长大了的傻狗在与谢宣对视后,终于站起了身,看似绕着两人的宽椅兜转了一圈,实则偷偷跑去了更远的一把宽椅旁,枕着前腿眯上了眼睛。
谢宣看得瞠目结舌。
他一面有种被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背叛了的沧桑,一面还能抽出思维来感慨,这狗傻归傻,却挺能看懂形势,知道两个人都惹不起,当即做出了逃为上策的决议。
已知指望不了傻狗,谢宣轻声骂道:“登徒子。”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他想骂,又碍于当面骂有失尊严与颜面。
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跟反贼头子牵个手都被他制住,谢宣在心里给煜朝历代皇帝道了歉,脸上的表情变得自暴自弃了许多。
陈元狩看着他,神情像是在笑,继而点了点头。
为何会有人这般没脸没皮?
谢宣气红了脸,不想再搭理他,也不再做抽手的无用功。
二人方才的举止行为被其他人毫无遗漏地看进眼里,看客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想法却不谋而合。
宋箐心里想到一个十分恰当的词:打情骂俏。
此时,在她身后,忽有一道充斥了不满与怒意的低沉声音响起。
贾卿言冷声道:“宋小姐今日忽然拜访贾府,是来做什么?”
宋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这位二少爷虽然问的是她,目光却仍没忍住朝向了正室的另一处。
可怜。
毕竟她此番前来寻的是贾府的老爷,因而也为这位二少爷默默地鼓了把劲。至于有用无用,那就全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宋箐把匕首放回袖里的刀鞘里,目光落到正室的下人身上,浅棕的月牙眸冷淡了许多。下一秒,她直视着眼前年少的贾府未来当家,淡淡道:“人多耳杂。”
“宋小姐只怕是弄错状况了。”贾卿言冷着脸,沉声应道,“人多耳杂,宋小姐才称得上人多耳杂里的那个人字吧。”
正室内的氛围凝结,有了几分冷意。
“如果我说,我把燕雀阁终考的成绩带来了。”
宋箐垂眸,伸手浅探宽袖,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写满了字的宣纸,复而抬起眸,语调不紧不缓。
“还不能够获得贾公子的信任吗?”
旁侧,谢宣面色一沉,心跳得厉害。
无论是宋忠兴先知道了成绩,还是白枭之先知道了成绩,他都无疑是被放到了最难堪的境地里,做不到求进,更难以后退。
察觉到他脸色的不对,握着他的手倏然紧了些,指节环扣,温热的气息传到掌心。
他知道陈元狩在看他,这个认知突然间让紊乱的心境安定了下来。
而原先难堪不已的握手,在此时的他看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堪了。
贾卿言问宋箐,“要把你手上的纸拿到手,有条件吗?”
宋箐神色不变,语调从容地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人多耳杂。”
不待多久,正室的下人尽数散去。
下一秒,门被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