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在来时就注意到,皇都客栈今日到店喝酒吃菜的客人,与以往相比,格外的少。
即将行到皇都客栈一楼时,耳边忽然听到刀锋划破天空的声音。
刀出鞘后,又很快传来入鞘之音。
其间间隔了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慌乱不已的四散逃离。
而后,客堂里再无闲谈寒暄,静得针落有声。
纷乱的嘈杂变为寂静,谢宣听得心神不宁,下楼的脚步顿在原地。
陈元狩想去察看,却被他拽住了衣角。
陈元狩停下脚步侧过身,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不再有迈动步伐的动作。
由于离得太近,谢宣被这凝沉的眼神注视地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他此时拽着的同伴究竟是何人。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里攥着的衣角,退后了两步。
陈元狩的眼眸中掠过疑惑。
“我抓错了。”谢宣言简意赅地强行解释,也不管对方信不信服,催促道,“陈公子快去吧。”
催促的命令下达后,陈元狩不再迟疑,转身下了楼。
不过未过多久,人又折了回来。
陈元狩的手指握扣在剑柄处,道:“有人在客栈杀了人,应当跑不了多远,要追吗?”
谢宣愣了愣,“人彻底死了吗?”
“死了。”陈元狩侧首看向客堂,“割的是脖子,刀口很深。”
谢宣不再犹豫,快步去了客堂。
一直黏在谢宣身边的土狗跑到了他身前,也先他一步看见客堂的景象。
它呲起獠牙,顿然面目狰狞,凶狠地对着眼前的尸体叫了好几声。
还未抬头看过客堂全景的谢宣弯身捋顺土狗头顶的杂毛,土狗抬起头,蹭了两下他的手指,不再叫唤,乖乖地坐到了他腿边。
安抚完向来不在陌生地界吠叫的家犬后,谢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客堂里空无一人。
唯有小二在前柜低着头看账本,把脑袋低得极低,双眼黢黑,神色木讷,尽显诡异。
谢宣侧过眸,瞧见倒靠在长凳上的一具尸体。
尸体看样貌与穿着辨别,应当是位刚及冠的男子。
尸体的面色苍白,两个眼珠子瞪得极可怖,血液满布的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尸体的喉咙被割了近五公分,身上的青衣与地面皆被血液染红了。
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
陈元狩在此时上前两步,身体遮挡住了他看向尸体的大部分视野。
谢宣知道他的意图,出声道:“我不怕死人。”
“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陈元狩低声道,“多看也没有益处。”
谢宣仍处于看过那句尸体的死相的怔愣中,“他的死法……与我先前养的猫的死法很像。”
陈元狩愣了愣。
谢宣心中有了猜测,也将它付诸于口,“是密院要杀人。”
环境静得四处都是不安的气息,凝神看了某处许久后,谢宣眼色一颤,大步向前柜走去,伸指探向神色木讷的小二的鼻息。
“死了。”谢宣的声音微微颤抖。
陈元狩上前,“不是不怕死人吗”
“我刚才见过他……”谢宣想到眼前死去的小二方才还为自己牵过马。
陈元狩应道:“我刚才也见过他。”
此话一讲,谢宣听得气愤,“我自然是不能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陈公子相比。”
“嗯。”陈元狩反而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所以以后看尸体的活,都交由我来干。”
下一秒,陈元狩上前,轻推了一把僵直在前柜的小二。
原先似乎还牢牢正坐在前柜凳上的小二,像是被剪断了牵线的傀儡,毫无生机地笔直倒在了地上,双目浑浊,眼窝全部染上了青灰之色。
陈元狩只看了一眼,总结道:“被毒死的。”
身后的尸体刚死不久,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顺着地面流淌地满地狼藉。
客堂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谢宣故作镇定的神色出现了一秒的裂缝。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陈元狩抬手利索扯下衣袍上一块干净的布料,凑近递给了他。
谢宣接过黑色的布块轻遮在鼻息处,强撑着冷静察看柜台上的异样。
又过了半晌,他又意识到一事,转眸问道:“陈渊呢?”
陈元狩凛着眸道:“死不了。”
不待多久,通往灶房的入口处传来动静。
谢宣寻声望去,看见陈渊手里握着古文书,板着脸地缓缓走了出来。
陈渊环顾四周,把可怖的场景与两具尸体都看了一遍,目光又回到了谢宣与陈元狩身上,神色依旧没变。
下一刻,他又抬起头,面色变得和缓了些,出声唤道:“哥。”
陈元狩目光没有侧转,还落在眼窝铁青的尸体脸上,道:“少废话。”
谢宣听得愣了愣。
在陈元狩眼里,喊句哥竟然也算在废话行列吗?
“你和嫂子上楼后,客栈里进来个佩刀的奇怪男子,身上一股死人的味道。进来之后,他把每个客人的姓氏都问了一遍。”陈渊低声道,“我在他问到我之前就跑到灶房了。”
谢宣问道:“你见到他的样子了吗?”
陈渊摇了摇头,“没有,他戴着面具。”
“看得出年纪吗?”
陈渊想了想,“看不出,但我记得声音。”
“可是也没用。”陈渊继续道,“他明显是压着嗓子问的话。”
谢宣怔了怔,“那……”
陈渊先一步应道:“还有,柜台上的水被下毒了。”
“……”
“我早上提醒过他。”陈渊瞥了眼前柜倒地的尸体,转身慢慢地走回原本看书的桌上,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重新坐回了凳上,“不过他没相信,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渊先抬头看了眼陈元狩,应道,“因为他水里的这个毒很稀罕……”
谢宣问道:“什么稀罕?”
陈渊顿了半晌,道:“我娘是被这种毒害死的。”
走下皇都客栈陡长的石阶,石阶下围了不少议论纷纷的皇城民众,谈的正是客栈里发生的变故。
人群里,正有人绘声绘色、面带余悸地讲述着客栈里发生过的可怕之事。
如今谢宣从客栈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也差点被好奇的人群拦住问个究竟。
所幸身旁陪了个脾气不好的大爷,不说话都吓退了不少好奇之人。
谢宣也并未多看人群一眼,转身去了马厩。
过了半晌。
街道上,白马与棕马一前一后缓缓前行,行的方向是贾府的方向。
皇都客栈里出现了这么嚣张的行凶案件,谢宣自然得先去找客栈的主人,也就是贾大商人。
缓慢向前的路途中,谢宣只能听见马蹄声与土狗欢快地跑在马前的声音。
静得有些尴尬。
他微微回身,问道:“陈公子的生辰在几月?”
谢宣知道陈元狩与自己年纪一样,他去年过生辰宴,没出宫见陈元狩,也将自己的生辰暴露了。陈元狩好几次想补送他生辰礼,都被他以强硬的态度回拒了。
作为皇帝,他虽然没有权力,但各种稀罕物件与贵重古董早都在做太子时就拥有了个遍。
陈元狩道:“不记得了。”
“忘了?”谢宣愣了愣。那韩迦南给陈元狩算命时,莫非连生辰八字都没看过,全是张口胡诌出来的
也难怪陈元狩一点也不相信韩迦南算的命数了。
陈元狩回道:“我不过生辰。”
“嗯。”谢宣点点头,“我也觉得此事不是很重要。”
陈元狩默了一会儿,道:“你的很重要。”
进了贾府大门后,谢宣遭遇了与在许府时一样的闭门羹,他从下人口中打听到贾朔也不在府邸里。
而后,据贾府的下人们所说,二少爷虽然在府中,但由于他向来不愿意让下人伺候左右,所以他们也不知二少爷现在具体在贾府的何处。
谢宣在心里咬牙切齿,无论是姓许的还是姓贾的,都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谢宣走出两步,回过头道:“分头找吧。”
“我往左边找。”谢宣说完,又指了指右面,“你往右边找。”
腿边的土狗像是听懂了此话似的,兴奋叫唤了两声,突然狂摇起了尾巴。
陈元狩应道:“不行。”
语气很坚决,像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想见贾朔的儿子。”陈元狩沉声道,“更不想你单独见他。”
谢宣语塞,“……贾二公子又不喜欢我。”
“不行。”陈元狩不理会他无力的辩语,又把不容否决的拒绝重复了一遍。
一时之间,谢宣只想出幼稚一个形容词。
旁侧,土狗也停止了摇尾巴的动作,状似病殃殃地坐到了地上。
二人一路寻找,中途进了不少奇怪的房间。
例如有间房间里摆了一室的金笼,里头是各式各样的鸟雀。
还有好几间上了锁的房间,敲过门确认贾卿言不在此后,也就没有再看的必要。
谢宣换了个方向继续寻觅,甚至还委托了几个贾府的下人帮忙一起找。
在另一个方向走了不过三间房间的距离,谢宣看见了一面修筑了拱门的白石墙,通往一间门匾都被砸掉一半的房屋。
靠着剩余的残匾,依稀能看出是“静居高雅”四个字。
他才跨入拱门后一步,登时听见了花瓶倒地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阵的低泣声,低沉凄凉,听着像是男子的。
不过两秒,又是一声巨响,是长桌被推倒的声音,桌上的物件跟着掉到地上,碎得七零八落,发出的声音极为刺耳难听。
动静太大,连谢宣身边像是有多动症的傻狗都静了下来,露出尖牙戒备地看着前方。
对于这房屋的主人,谢宣有了猜测,也不再上前,正要拉着陈元狩转身离开。
近乎是同一瞬间,房屋的门也被推开。
谢宣才刚转身,当即暗叫不好,拽着陈元狩的衣服催促他快走。
不知为何,陈元狩动也没动。
谢宣疑惑时,熟悉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而且近在身后。
“……你怎么回来了?”
谢宣愣了愣,回过身去。
贾卿言站在门前,左脸上有像是被瓦片划破的一道长口子,左侧的一绺薄发上也染了血,看向他的神色很是古怪。
谢宣注意到贾卿言微抬着一只手。
手心向上,抬着的是那只布满了可怖烫痕的右手。
半弯曲着的手指下,是一块握在手里的花瓶碎瓦,指节握得用力,有血不断滴落到地上。
没关紧的木门中忽然又扔出一本厚实的书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背后,垂直掉到了地上。
贾卿言面色未变,往后伸出左手关上了门,又俯身捡起了地上的书册。
贾府正室处。
谢宣坐在侧边的宽椅上,贾府的下人们正忙里忙外,给贾卿言细心包扎手上的伤口,又为他脸上的那道既长又难看的划伤涂药。
才涂了一半,贾卿言嘶痛一声,摆手叫退了身边的下人。
“不好好擦药,会破相的。”谢宣提醒道。
贾卿言:“……”
谢宣继续道:“会娶不到媳妇。”
贾卿言回道:“你脑子里成天都想些什么?”
谢宣转过头,故意问道:“陈公子,我说错了吗?”
“没有。”陈元狩淡淡应道。看也不曾看引起这句问话的贾卿言一眼。
贾卿言本就心情不好,看到此人更是怒从心头起、怒不可遏,刚要开口。
“说事吧。”陈元狩直视着谢宣,沉声催促道,“说完就能走了,你不是还要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