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重逢

因穿了繁复裙装,踏进栈门的一路,谢宣行走地颇为艰难,生怕一步没留意,足尖会踩脏糯粉色的裙边,而自己会又摔进赵彻怀里,与其面面相觑。

正是用飨食时,客堂近乎满座。

一眼望去,大多是男子面孔。

也因为客人多,客堂极热闹,声响喧嚷,什么样的声都有。

于漂泊之人而言,安逸不过吃饭睡觉吹牛三件事,所以在这堂中,闲谈笑骂,喝酒吃肉,一样不差。

这样的地方,少有女子的身影。

更遑论绝世的美人。

一桌的布衣男子正端碗吃酒,一碗饮毕,眯眼醒酒时,赶巧将迷蒙目光扑在了远处粉裙,他醒了神,睁圆双眼往上瞧。

不瞧不要紧,这一瞧,瓷碗顿时遭了殃。

落在地上,清脆碎成三瓣。

众人被动静吸引,顺着男子惊艳的目光,一道望去,皆看痴了。

美人身姿高挑,步履缓缓,面上虽戴了面具,但不难瞧出精致的眉目。

更不必言细腻白皙的肌肤与纤纤细腰,就是这面具下是张毁容的脸,这身材,也足够男子们垂涎惦记了。

奈何,这位水嫩的小美人有主了。

美人身边的男子比她高出半头,亲昵并行,着实羡煞旁人。

露骨的打量目光像是数条毒蛇,缠绕身体,没有一处能幸免。谢宣低下眼去,指甲掐进肉里,竭力克制不适。

“怎么?”

赵彻扑哧轻笑,少年模样的俊朗眉眼,笑起来该是开朗的,但这套人间理论,显然对阎王不适用。

真要论起来,他也扮得出看不出纰漏的真切笑意,这样的事,与他而言,像杀人时要隐藏杀意一样,是信手拈来的,但他不屑去做。

可到了小皇帝这里,他又会想,不屑这个词用得不好。

该是他喜欢对小皇帝这样做才对。

赵彻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就受不住了?小皇帝。”

谢宣气得咬牙,但条件受限,他只能继续悲催的做个哑巴。

客堂人多,但他方才大致观察,发现贾卿言并不在此。如果赵彻所言不假,贾二此时应当在这客栈的某间客房之中。

带他到这里来,赵彻想做什么?

谢宣想不通。

这时,老板轻掸宽袖尘灰,从后厨走出,见到二人已在柜台前等候,连忙加快脚程。

抵达前柜,一顿翻找,从杂物里拿出算盘,他开口:“宁兄想在小店住几天?”

从方才起,客堂静得出奇。

赵彻不直接回答,目光偏了偏,侧目睨视,吓退了几道不安分的恶心目光。

这才将一锭银子轻搁至桌边,淡淡道:“倘若不够,离开时我会再补上。”

老板眼一下直了。

他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这笔钱在富裕的郡县或许算不得什么大数目,可在如今的华阳郡里,若是省吃俭用,能供得起大半年的吃喝。

谢宣放空时,腰间搭上一只手。

他一怔,下意识往相反方向退,被搂得更紧,挣扎不得。

简直不可理喻。

他还真演上瘾了?

再看老板神情,竟然笑得极为开心,像是极爱看他们亲近似的。

真是疯了!

突然心生一计,拿手背遮挡口鼻,谢宣轻皱眉头,装作难受咳嗽的模样。

果不其然,若要继续演模范夫妻的戏码,赵彻只能松开了手。

可下一秒,对方与他拉近脸距,拧紧眉心,像是比他更难受一般,盯紧他的双眼。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那双关切诚挚的眼睛幽深如潭,望不到底,深情得一塌糊涂。

谢宣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然后,在心中咒骂了无数遍自己的猪脑子。

与疯子比演技,只会惨败!

老板爱凑热闹,横插一脚:“这几日天气回凉,我平日里身体不好,于是托人去配了些治风寒的药,以备不时之需。宁夫人若是需要,我过会儿就派人送去房间。”

既作为“假病秧子”,又是个哑巴,谢宣不好开口拒绝,却又实在不愿接受他人配来备用的药。

因饥荒与战乱而贫困的华阳郡百姓眼里,治风寒的草药是不敢想的名贵品,在穷人眼里,人若是死不了,都算不得大病,何况是小小的风寒呢?

想到这儿,谢宣不知哪来的胆子,拿胳膊肘撵了撵赵彻的手臂,在二人目光对视后,冲他使劲摇了摇头。

赵彻眉梢一动,扭头道谢:“赶路匆忙,拙荆嗓子一直不适,谢过老板了。”

甚至还人模狗样地给人行了礼。

阎王爷演起人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怎么不点肉啊!”

谢宣连心底都来不及咒骂,不远处,有一道声音将他的注意引走了。

说话的男子粗着嗓子,讲话带了点外郡口音,应当不是本地人,他说这话的声音,响得整个客堂听得清清楚楚。

被他搭话的那一桌,座位上的男子语气沉下来,带着懊悔:“两日前小赌了一把,手气太臭,赔太多啦!”

粗嗓男子坐下来,笑得不怀好意:“哎,说起来,老板的客栈不是供着一尊财神爷吗?”

“你是说……皇城来的那位?”

“不然还能有谁!”

粗嗓男子说完,又朝着前柜,扯嗓喊:“老板!”

老板当即应了一声:“需要加菜吗?”

粗嗓男子倒了碗烈酒,猛灌一口,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道:“老板啊,真要说起来,你开了一间客栈,也、也算是财神爷他爹的同行吧!能不能帮我们这伙人引荐一下,要是钱能给够,像咱们这样的人,啥都能干的啊!”

“客人太看得起我了。”老板面上始终挂着笑,“那位皇城来的公子,平日少言寡语,与人交际甚少。我与他只谈过住店吃饭的价钱,除此之外,再没其它的了。”

聊到如此重要的话题,谢宣内心大喜。

他装作不经意地侧头,观察了一番率先开口的男子。

酒壮怂人胆,男子又喝了口酒,说得头头是道。

“那便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也是一样,既然他住在这儿,他老子我是蹲不到,怎么也得在儿子这儿碰碰运气!”

老板只笑不语。

突然间,谢宣沉了沉眸。

在如今的华阳郡,能开满客的客栈,还能从容应对许多寻常人难以应付的突发状况,这个老板,绝对不简单。

男子打了个酒嗝,好奇发问:“老板啊,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在可恨的皇城人身上捞点油水?”

“……”

还未得及回答,老板神色一变,目光望着木阶,眼色略带了一丝慌乱。

“贾公子!”

向着木阶上走下的男子,局面实在变得有些尴尬,老板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

方才讨论要从皇城人身上捞油水的男子,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醒了酒,老板的话音一落,他便再也没敢吭声。

贾二?

听到这个称呼,谢宣几乎不假思索地想扭头。

与此同时,赵彻按在他腰上的力道一重。

他当下脖子一凉,心有余悸地转回身来,不敢再有举动。

与当年不同,贾卿言早已懒得与这些碎嘴之人计较,甚至听着这些话,他的心情与往常依旧无异,平静得彻底。

他的目光偏回来。

落到前台作态亲密的男女身上。

到了这种地方,少有人还有心情这般细心装扮自己,可真要说细心,却又好像不是这样。

这女子虽穿着鲜艳繁复的裙装,头发却只梳起了一小束,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束绳。

实在奇怪。

他疑惑时,男子开了口。

“夫人,该走了。”

“小二!”

合格的生意人不会怠慢客人,老板叫出在后厨忙活的小二,开口吩咐:“可以领客人上去了。”

闹剧似乎总算落幕。

贾卿言微微蹙着眉,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二人。

从他的角度看,这女子被身旁的男子挡了近乎大半身子。

她戴着面具,低着头,与男子凑得极近,像是生怕叫旁人看了去,怯生生的,像娇养的白兔。

“老板。”

当二人真正远离视线,贾卿言才出了声。

老板立马应了一声。

“拿壶酒。”

“好咧!”老板很快道,“我亲自给公子送到房间去。”

贾卿言不理会他的谄谀:“方才那二人是什么来头?”

说着,柜台搁上了两锭银子。

瞧着银两,老板眼神微动,半晌也没舍得挪开视线,显然动容了。

“打听得不多。”老板回道,“只知道其中的男子姓宁,说是赶了几日路,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姓宁?”

“是的,他没讲名字。”老板补充,“他们是夫妻,瞧着感情很好。公子打听他们……”

后半句话是小心的试探:“是与他们结过仇?”

“那女子……”贾卿言顿了顿,“说过话吗?”

“不曾。”老板很快摇了摇头,“宁兄说他夫人嗓子不适,不便言语,应当是来的路上感染了风寒。此人谈吐自如,出手阔绰,不像欠债的赌鬼,莫非这仇……”

老板压低了声音:“与人命有关?”

贾卿言不答,转言问:“酒呢?”

老板一愣,不敢怠慢贵客,急忙低下腰,取出酒壶,放在柜台上。

“那两人住的是哪间房?”

“公子的意思是……”

“把这壶酒送过去。”

贾卿言沉声道,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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