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摇,谢宣费力睁开双眸。
此刻他独自身处车厢内,帘子拉死了,周遭灰蒙蒙的,人生大起大落,祸来了躲不过,有一脚踩了空,他便又回到了几日前的境地。
深吸口气,谢宣伸手推帘。
纹丝不动。
像有人在外与他比力气似的,他怎么也推开。
谢宣气急,推帘时又加了些力气,可结果与方才相差不大。
仍是纹丝不动。
焦心无语时,驾马处忽然有人失笑。
“皇上是忘记自己的承诺了吗?”
赵彻明明是在笑,可语调却低了下去,无端瘆人。
听见这个疯子的声音,客栈横尸的景象顿时又浮现在谢宣眼前。
推帘的手指慢慢退了回去。
“当然记得的。”谢宣回答道,“你负责寻个好地方将逝者入土埋葬,我……”
停顿时,作为提问方,赵彻并不催促,颇有耐心地等待下文。
“听你的话。”
对着灰暗的帘门,谢宣停顿许久,勉强说出余下的几个字。
得到了回答,赵彻像是很满意,饶有兴致地转移话题:“既然要埋,就得好好想想,他们的碑文,该刻些什么。可是他们大多一事无成,想来碑上也只能刻——”
拖慢了最后一字,在谢宣看不见的地方,赵彻侧了侧头,状若无辜地询问:“逃犯?”
瞳孔微缩,谢宣猛地攥紧衣裳。
任人摆布时,他什么话都要听,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熟悉的局面,从先皇驾崩的那刻起,他在皇宫里已然经历了数年。
“昨夜在清月客栈,光明正大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华阳郡的巡查必定会加强看守。”谢宣应道,“埋尸已是难事,何况是刻碑?赵统领要是有意想以我取乐,也该说些能骗过我的话才是。”
对方没讲话。
马蹄愈发急促,谢宣忍不住追问:“目的地是哪里?”
稍作默然,赵彻说:“倘若是对你来说,暂时还没有正确的回答。”
“什么意思?”
谢宣没听明白。
“华阳郡最不缺的地方,是乱葬坟。”赵彻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刃,让人不寒而栗,“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哪一处乱葬坟,会比较适合做皇陵。”
恐吓。
□□裸的恐吓。
谢宣隐约有所察觉,赵彻存心在诱他害怕。
若是自己真的惧怕了,对方恐怕又会笑得开怀。
他选择不予理会:“那你呢?”
对方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似是疑问。
谢宣补充:“我的目的地是选处乱葬坟安葬,那么你呢?”
赵彻想了想,竟然认真地反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生前寻仇未果,还不许别人化作厉鬼寻仇?”
听了这话,赵彻笑出声来,半晌不停。
谢宣顿感荒谬。
到底是他方才说的哪一句话,又戳中了这位阎王爷奇怪的笑穴?
“有这般可笑?”
“不可笑。”赵彻笑道,“有意思。”
他更加困惑,继续发问:“哪里有意思?”
可恰在此时,马车已经停靠。
窸窣一阵动静后,帘门被拉开一道口子,阳光从中渗落,外头迅速丢进来几件衣裳,又被重重拉实,车厢中瞬间变回灰暗的模样。
“换上。”
帘外传来声响。
不是赵彻的声音,应当是他的下属。
谢宣愣了愣,伸手去摸衣裳,才摸两下,便觉察了不对劲。
等再摸第三下时,他耳朵一热,更确信了最开始的想法。
这是女子的服饰。
谢宣喉咙一紧,一时不该作何表态。
他怔神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
叩叩——
敲门的声响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马车旁,等候的士兵一身便衣,低着眼,轻敲帘门催促,始终噤声不言。
听外面的声响,虽然有脚步声,但像是偶然路过的不规律的脚步,与习武之人沉稳的步履相差较远。
看来外头的精兵应当散光了。
赵彻也应该不在。
得出这个结论,谢宣大起胆子,尝试与给自己抛衣服的士兵对话。
“这衣服是你们统领安排的?”
不吭声。
谢宣不放弃:“能把你们统领叫过来吗?”
还是没回应。
“你……还在外面吗?”
由于许久得不到一丁点回应,谢宣当真疑心起来,塞给他衣裳的人,该不会送完这趟衣服,象征性地催了催他后,就立马离开了吧?
想到这儿,他伸出手指,渐渐向帘门凑近。
“贵客的马车,可是这一辆?”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只隔了一道木板,吓得他顿时缩回了手。
等到回神,谢宣才意识到这是一道完全陌生的嗓音,略显苍老,再听话中内容,他心中有了大致猜测。
是客栈的老板。
“车上还有人。”赵彻应道。
客栈老板沉默片刻,打量起眼前的年轻男子,暂时没应答。
面前这位英俊公子,下巴那道奇长的旧疤,虽对容貌影响不大,却不免叫人惧怕。华阳郡纷乱已久,许多亡命之徒逃窜此地,想在乱世寻求出一条活路。
此人周身煞气浓重,身上又佩剑,他自然而然也将其归在了“亡命之徒”行列。
这一年来,他接待的客人一位比一位稀奇。
他认生意不认人,就是十恶不赦的死囚跑出来了,生意也照做不误。
客栈老板和善一笑:“是要为客官备两间房吗?”
“一间就够了。”赵彻淡淡道。
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谢宣微微瞪大了双眼。
老板点点头:“这车上,坐的是公子的……”
“我夫人。”赵彻笑着,重复道,“是我夫人。”
老板愣了愣:“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家室。”
有个屁啊!
既有承诺在先,又无能够反抗这个阎王爷的武功,谢宣在车内有苦难言,恨不能撞死在车厢内。
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时有人将他的尸体从中抬出,这尸体还是会被强行冠上“赵彻亡妻”的称号,实在得不偿失。
谢宣使劲摇了摇头,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他浑身不适。
连“夫人”都喊了出来,手里这件女装,赵彻摆明了是要硬逼他套上去。
在凌乱堆积的衣裳摸索,指尖碰到一个坚硬扁平的物件,谢宣细细摩挲,金属的质感,纹路有些复杂,触感冰凉。
是个半脸面具。
车外,老板又开口问:“敢问公子姓名。”
“姓宁。”
老板客套一笑:“那便请宁夫人快些下车吧,我才好差遣小二,将马车带去后院。”
演戏要做全套,赵彻轻叩帘门,伸出一只手臂,若是忽略满身遮不住的煞气,与他无波无澜的眼色,此情此景,倒真像极了体贴温润的夫君。
“夫人,下车吧。”
周身环境静默下来。
帘门被推开。
美人以面具半遮脸,身量比较寻常女子,要高出那么一些。
她低眉垂眼,刻意不与旁人对视。头发散着,黑发如瀑垂落,垂至纤纤细腰。
少数几处露出的肌肤,白得与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无异,诱人遐想。
裙摆拖了地,她便只能抓着裙摆,扶住近旁的男子伸出的手臂,小心下车。
看到这儿,看痴的客栈老板才恍然回神。
这么年轻的漂亮小姐,竟已嫁作□□,嫁的还是亡命徒。
实在可惜啊!
数日禁闭,终于与蓝天白云见着面,尽管知晓自己现今处境只会更糟,谢宣仍情不自禁轻舒了一口气。
靴底踏至地面,不慎踩住了过长的裙边,几乎不受控地向前摔去。
紧闭着眼,谢宣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抬起头,与赵彻冰凉的眼色正对。
热心的客栈老板方才以为美人要摔倒,正心焦着,此时见只是虚惊一场,又见小夫妻如胶似漆地亲昵着,不忘掺和一脚。
“宁夫人,穿长裙下马车,更要小心一些啊。此番若没有宁兄看着,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得热情,美人却不答,只缩进夫君怀里,乖顺无比,一声不吭。
不好多看小夫妻恩爱,客栈老板再客套了两句,便扭头离开,去差遣小二,干活赚钱去了。
二人保持着暧昧姿势,过了几秒,赵彻仿若无比真挚,以不大不小,能叫路人听见的声音,柔声开口:“走吧,夫人。”
不与疯子理论关系,又不能暴露本来的声音,谢宣把无数句“你有病啊”拼命吞进肚子,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轻:“这是哪里?”
赵彻应道:“住的地方。”
这不是废话吗?
谢宣在心中颇有微词,表面只能环顾一圈,观察周边环境。
他终于发现,他们二人附近,已经没有任何精兵了,只剩下他与赵彻两人,配合方才那出表演,倒真像极了漂泊在外的恩爱夫妻。
赵彻压低了嗓音,问:“皇上不该高兴吗?”
“高兴?”
能高兴什么?
高兴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陪你演戏?
谢宣从未在心中这般讨厌一个人过。
两人离得近,谢宣看不见赵彻的神情,只能听见无波无澜的语句,清晰落进耳底。
“高兴自己一直想找的人,如今就快在眼皮子底下了。”
谢宣眼皮一跳,隔着面具,他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些。
“我听不明白赵统领的意思。”
“皇城首富的儿子。”
赵彻的目光透过面具,像一把利刃,要从强装从容的小皇帝的眼底,剖出蕴藏深处的渴望。
“就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