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彻眼眸微眯,视线落到角落积灰处。
灶房几日不曾清扫,土灰满地,小皇帝身着行动不便的鲜艳衣裳,衣摆已经全脏了。
仔细查看,小皇帝怀里,还塞着一件不知从何拿到的破烂衣裳。
宽袖半遮半掩,裸露的细瘦手腕青一块灰一块。
世间最金贵的身躯,蜷缩在窄小的灶房里,看不出半点帝王气,倒像极了流落民间的落魄公主。
细眉下,一双明眸似含了秋水。
谢宣抬着头,望见男子嘴角下耷,眼眸却带笑。
男子的下巴微抬起,一道可怖的陈旧伤疤以下颌为始端,生长到脖颈,俊朗的脸平添了三分诡怖,似杀神,更类阎王。
赵彻传递给谢宣的目光,不是在看万人之上的皇帝,甚至不像是看人,像在观赏一只随时能被他捏断脖子的漂亮小白兔。
明明害怕不已,可连发抖都小心翼翼。
谢宣视线未移:“庄怀在哪里?”
隔了半晌,对方好像是将小皇帝说每个字的神态与语调都咀嚼完了,才终于给了回应。
赵彻起身,慢声重复道:“……庄、怀?”
说起来,赵彻确实不会认识这队人马,只知道他们一行人受白枭之指派,来与赵述做交易。
腿脚后知后觉地发软,谢宣无法直立,只得将头仰得更高。
想到那把渗透腥气的漆黑长剑,谢宣心乱如麻:“外面……死了多少人?”
言语间,赵彻眉梢轻挑。
不等他回答,有一士兵踉跄进门,喘着气,鼻息粗重。
在他之后,半敞的屋门外,肃然罗列了一队佩剑的兵卒,身上有轻微挂伤,只在门外笔直站立,皆没有入内。
跌撞的士兵眼珠子兜着转了一圈,将这窄小灶房看了遍,很快又看向赵彻,急匆匆行礼,眼色捎带谄谀。
“赵统领!”
赵彻视线不移:“报。”
“私下鬼祟行动的那队小喽啰,已经杀光了!”士兵邀功道。
谢宣怔住了。
听见这话,赵彻的目光仍未偏移,始终看着他。
一如既往,他的眼中没有半点温度,唇角却微微勾起,似乎在问:得到满意的回答了吗?
“咦?”士兵向前走近,“怎么这里还藏了一个?”
像是不相信眼前的景象,他使劲擦拭眼睛,莽撞爆粗,轻嗤一声后,语调藐视地开口:“操!这鬼地方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娘们?没白费统领一路奔波,这趟太值了!”
“你喜欢?”赵彻问道。
“统领不喜欢?”士兵逐步靠近谢宣,粗粝干燥的指腹急不可耐地凑近,即将触到近在咫尺的细嫩脸颊,“那不知道小的有没有这个荣幸……”
咔嚓——
只听长剑出鞘,一截断臂落地。
飞溅的鲜血落上美人如白玉的脸庞,往脸沿慢慢滴落,粘稠的血液顺着下巴流下,几乎成了诡异的妆点。
“啊!啊啊啊!!”
临近谢宣的位置,被活生生割断整截手臂的士兵扑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叫,像条濒死的鱼,在地面垂死扑腾。
那断臂之处缠连骨血,实在恶心,谢宣只看一眼,就不忍再看。
将剑归鞘,赵彻低俯下身,伸指拭去谢宣唇角的鲜血,娇嫩唇瓣被粗糙指腹轻按,他拭得极细心,温柔地像对待恋人那般,眼底却是冰冷的。
谢宣只感受到一股杀意逼近,压抑得窒息。
“此人对皇上大不敬。”赵彻收回手,笑道,“皇上说,该当何罪?”
“……皇、皇上……?”那士兵表情狰狞,已经痛得说不利索话,可听到这话,还是声音哆嗦着开口,“赵、赵统领……我、我们不、不是已经说好了……是、是来杀……!”
谢宣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在那人将话说完前,就向着赵彻问:“你想做什么?”
赵彻未起身,偏着头嗤笑,像不折不扣的疯子。
紧接着,却模仿起了忠臣,有板有眼地,作揖低声道:“替皇上问罪啊。”
意识浑散时,赵彻一声令下,门外有兵卒入内,严峻着面色,一人一边,扶起有气无力的谢宣,拖出灶房。
在他背后,一声哀嚎,刀剑划破咽喉。
之后,再没了任何声息。
那位被残忍断臂的士兵,咽了气。
谢宣偏头,看向搀扶自己的兵卒,神色冷肃,视线不偏不倚,比起冰冷的刀刃,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民间传言中的,由“阎王”统率的精兵队伍。
客栈厅房内。
除了四处可见的尸首,还有一人被缠缚双臂,一身黑衣,跪于正中。
谢宣不认识他,但隐约认得他的脸。
是庄怀带领队伍中的其中一人。
几人一凑近,他扭动躯体,嘶哑着嗓音,撕心裂肺地喊道:“赵统领!属下愿意投奔您,绝不会反叛的……求、求求您,就相信我一次吧!”
赵彻恍若未闻,向着搀扶谢宣的下属,命令道:“让皇上入座。”
话音刚落,谢宣被按在客栈的宽椅处。
刚一落座,就听见赵彻开口:“此人贪生怕死,私自通敌,背叛同伙。以皇上的意思,是要网开一面,还是就地正法?”
“敌?”
四处都有盯紧自己的视线,厅房的血腥味浓稠,谢宣的注意力却始终在不远处的尸体上。
一只苍老的干瘦手臂趴在地上,尽力向门口伸着,正中两根手指歪扭地可怖,指缝里卡满了鲜血。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努力爬窜逃跑,却被踩断了手指。
谢宣尽力寻回冷静的语调,向着跪地之人,问:“你因何反叛?”
“我……”那人的面色逐渐难堪。
“你说。”
“我不信任你。”
“为什么?”
“你祸乱朝政,设计杀死贤才,借刀刺杀丞相,在叛君军营里待得逍遥自在时,将煜朝的江山社稷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谢宣沉下眼眸:“那他呢?”
“谁?”
谢宣偏头看赵彻一眼,回过头道:“他也是叛军。”
“赵统领与白国老合谋,怎么会是叛军?”
“合谋?”谢宣与赵彻对视,见到对方玩味一笑。
他又转回头来,这几日困扰不已的难题,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不是赵述与白枭之合谋,是他与白枭之合谋?”
听到这个问句,跪地之人低下头,不愿再答。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得比庄怀多,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背叛了朋友。”这句话,谢宣说得笃定。
“没有!”
“没有?”
“是他鬼迷心窍,被你引诱……如果他愿意老实把你交出去,所有人都不会死……”自言自语般,他语序凌乱地组织语句,“是他……是他背叛了朋友,投奔了你!”
良久,谢宣叹了口气,“方才有一人,行事作态与周围人皆不同,我本想不通这是为何,如今听你发言,我想,那人应当是白枭之安插于华阳郡的接应。”
那人显然未听懂,“什么意思?”
“他死了。”谢宣说,“尸体在灶房里。”
短短一句话,跪地的男子瞬时像失了最后一点气力,低弯下腰来,再抬起头时,眼眸无神,似乎失去了极大的信念。
“你方才问我一个问题。”谢宣向着赵彻道,“是对他网开一面,还是将他就地正法。”
赵述已坐在凳上,翘起一只腿,黑色靴跟凌空点着,手里攥玩着一把精巧的连弩,仿佛方才的每句话,与他皆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人,完全是没救的疯子。
听到这话,他放下腿,眼中竟带着讽刺,淡淡问道:“哦?皇上想好了?”
“没有。”谢宣的目光渐渐沉静,看着跪地的男子,说,“如果这个结果能由我来决定,我想把这个选择还给他。”
赵彻眉一挑,半晌沉默,点了点头。
竟然同意了。
跪地男子一愣,因这话寻回些许神智:“为什么?”
谢宣只问:“你会选什么?”
许久静默。
终于,男子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我、我还是不、不想死……”
“你走吧。”谢宣道。
男子不敢置信:“……真、真的?”
不等谢宣应答,赵彻从容一笑:“把他的绳子解开吧。”
立马有人上前,利索解开男子的绳索。
心情重荡后,男子不再有任何言语,只跪地磕头,慌乱地踉跄起身,向不远处的栈门走去。
门外的天亮了些,将要破晓。
男子用手掌攀扶着门,每一步都不敢迟疑。
刹那间,□□射出。
深深刺入男子的后脑勺。
短暂的功夫,男子双目圆睁,半张着嘴,连喊叫都难以发出,躺在地上,慢慢没有了呼吸。
见到这副景象,谢宣的左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用右手扣紧左手,藏于宽袖内的手指细瘦苍白。
赵彻放下□□起身,向他走近,饶有兴致地笑:“皇上的方法真是漂亮”
“方法?”
赵彻抓着谢宣所坐宽椅的扶手,俯下身来:“这个办法,确实比直接杀了他,有意思多了。”
“……”
谢宣已经无法概括自己的内心所想。
他破天荒地想,他竟然有点想念陈元狩了。
“你一定要杀他?”
赵彻偏头望他,像是不解他可笑的问话,“我不喜欢叛徒。”
谢宣全身都不敢放松,可仍顶嘴道:“你也是叛徒。”
“若是皇上在哪一天,有了能够杀掉我的能力,那就可以杀了我。”赵彻丝毫不恼,“只是在那之前,千万要时刻小心,小心被叛徒杀掉。”
“你到底在哪一边?”谢宣道,“赵述还是白枭之?”
“白枭之想杀你,赵述想让我带你去玄江郡。”赵彻没头没尾的应道,并不正面回答。
“你呢?”
“我?”
语气虽带了少许讶异,但赵彻面色的从容告诉了谢宣,他丝毫不奇怪自己这么问。
赵彻笑道:“我可以按原有的计划办,也可以不这么办。”
这是一整天来,谢宣听得最明白的一句话。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位阎王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一切依自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