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赵彻

另一个反贼?

有几件事谢宣记得清楚,华阳郡一战,陈元狩的最大对手,是玄江郡太守赵述名下的精兵队伍,而统领朝廷禁军的白枭之,对这支队伍颇为忌惮。

如今听这隔墙话所言,白枭之竟与赵述勾结上了?

赵述要煜朝的皇帝,白枭之的所求又是什么?

玄江郡与华阳郡相隔过远,赵述职务有诸多不便,不会来此亲身观战,来到这间小客栈,带走白枭之献上的煜朝皇帝的,要么是其名下的小将领,要么是……

被民间传作“阎王”的赵述养子。

隔着一堵墙,争吵仍在继续。

隐隐约约地,谢宣能听见瓷碗当啷落地的响声,再然后,是一声斥责,再过一阵,便全然没了任何声响。

次日,天色蒙蒙地亮起。

庄怀换了身行头,开了房间的门,将一碗热粥照例放在桌上。

见谢宣已经梳妆穿衣,庄怀并不惊讶,只稍一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布条,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庄重行礼。

“皇上。”

谢宣顺从落座,掂量瓷勺,搅和碗里煮稀了的粥食,仰着下巴看庄怀,笑道:“庄公子,这一顿吃完,还有下一顿吗?”

“……”

谢宣又道:“我听见了。争吵得这样响,你也不像想瞒着我。”

庄怀微微垂首,似是窘迫,但言语依旧平稳:“昨晚,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口无遮拦了。”

对他的话,谢宣不予评价,只道:“庄公子可否听我一言?”

庄怀点头,不再有任何言语。

“庄公子,你之前说,你想要兵权。说来可怜,从我做皇帝以来,不曾拥有过一兵一卒,根本不能给你承诺。但倘若庄公子愿意要钱财,要接下来的大半辈子能安稳过活的本钱,我会想办法给你。”

谢宣斟酌字句,认真给予承诺。心中却想,若是还有回到皇城的命,定要狠敲贾朔一笔,必须将他的老本吃空不可。

沉默半晌,庄怀问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何意?”

“我想与庄公子做笔买卖……”

庄怀早知谢宣言下之意,回答道:“我答应救皇上出去,与这些东西无关。”

谢宣怔愣时,庄怀继续道:“庄家虽没落已久,可世代都是为朝廷尽忠,不可能去做反贼的走狗。”

“不出意外,赵彻两日后就能抵达此处。”

门外忽然有人开口,只听吱呀一声,又有人走入。

那日的马夫摘去了面上束缚,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他眉心紧皱,两鬓染霜,脊背伛偻,穿着朴素。

与穷乡随处可见的老人几乎无异。

他垂首咳嗽,又抬头道:“无援军,无接应,你拿什么救人?”

“我……”

“我有一计。”

庄怀意欲驳斥,却被谢宣抢话。

马夫没料到皇上会插足这句训斥,愣了愣,俯下身,恭敬问:“皇上有何计谋?草民愿洗耳恭听。”

他们这群卖命之徒,自幼效忠煜朝。绑走皇帝这件事,已叫他心焦数日,日日不得安宁。如今得知此事背后的阴谋,既让他担忧,也叫他定了心。

屋里霎时寂静,剩要回答问题的谢宣无所适从,又嫌自己的坐姿欠缺帝王气概,正了正身子。

谢宣道:“贾二还留在华阳郡。”

马夫问:“皇上想尝试与贾朔取得联系?”

“指望在皇城饮茶养鸟的贾朔,两日后,我这脑袋都不知在不在脖子上了。”谢宣慢慢道,“既然贾二要接我回皇宫,绝对不会只带了一两个侍从来此。与他取得联系,便是与援军取得联系。”

“可是……”

“什么?”

马夫深重叹气:“只剩两日,不知这消息,能不能……”

为难摆在明面,谢宣不免发问:“你们打探不到贾二的客栈在何处?”

“并非如此。”马夫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这些天来……”

“什么?”

马夫犹疑着,在谢宣的注视下,终于艰难开口。

“华阳郡所有出口都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外出或进入。那两位反贼首领……几乎各封了一半。”马夫讲到不忍处,紧蹙着眉头,“这些天来,稍起一点风吹草动,华阳郡便要死好几人,这一切……咳咳……为的都是您啊!”

谢宣听得怔然,攥紧衣裳,半晌没能回神。

书里杀人无数,踩着无数尸首坐上龙椅的陈元狩,从来没有为了他而变过。反而因为他,变得更加残忍,更加狠毒。

他明明只为了想活着,挣扎许多年,可还是自作聪明地做错了每一步吗?

“他是被我掳走的,这些事与他无关。”

庄怀出声阻拦。

马夫倏然噤声,不再言语。

望了马夫变得更佝偻的脊梁骨半晌,谢宣挪转目光,定定看向庄怀,“知晓贾二曾去过定北军营,打探出定北军行踪,瞒天过海将我掳走之人,是庄公子没错吧?”

“消息我必定会传到贾朔的儿子手上。”庄怀应道,“可逃出客栈之后呢?”

华阳郡与皇城间的这一段路,称不上短。既然是逃,就必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若只有援军,没有接应,惨死半路绝不是一句恐吓那么简单。

谢宣道:“逃出客栈,与贾二见面后,设法与朝廷丞相取得联系,这是我们唯一能信任的接应。”

庄怀愣了愣:“丞相会救皇上?”

谢宣不加迟疑地点头:“他一定会。”

庄怀看他一会儿,低下头没吭声了。

这两日,先前的黑衣人都换下了着装。

原先看来死气沉沉的这支队伍,脱去伪装,大部分是与庄怀年纪相仿的少年。那晚马夫极力劝阻庄怀想保下的命,在谢宣眼里,忽然有了实质。

谢宣先是写了书信,交到庄怀手上,好叫贾二在收到这封信时,能信服自己的身份。

可又怕信被半路截走,他不敢将计策写得太详细,最后只挥笔写下——

人在清月客栈,缺个家缠万贯的车夫。

听闻,信在当日就已送到贾二所住房间,等待两日,回信和援军迟迟未到,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苦闷,无人敢轻举妄动。

两日期限将近,马夫在此时来寻谢宣说话,言语更小心翼翼,应该是还忌惮上回的口无遮拦。

谢宣没多说什么,只请他落座。

马夫受宠若惊地坐下,半天才说:“若是皇上能回到皇宫,老朽愿以命谢罪。只是……皇上是否愿意不计较庄怀的过失?他还年轻,是太意气用事了,才酿成大错……”

谢宣答道:“你如果硬要将我想成坏人,那我大可告诉你,你的命不值钱。”

马夫面色难堪,不敢再有言语。

“我不会杀任何人,何况我本就允诺要与庄公子做笔买卖。”谢宣道,“这个情,你不必来求。”

最后一日晚上。

谢宣在房间里静坐,坐了没多久,跑去开了窗户,夜色苍茫,寒风侵肌,也叫他不易困乏睡去。

他的眼皮跳个不停,使得心神也难以安定。

又坐了一会儿,谢宣更加不安,想起身下楼透口气,手指刚摸到屋门,便听见匆忙的脚步声。

脚步声使得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庄怀推开门,不可思议地与他对视。

尽管极力克制,庄怀的面色仍然难看,此时也不该再在乎什么分寸,他抓过谢宣藏在宽袖里的胳膊,急切道:“我带你躲去灶房,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发生……”谢宣的话戛然而止,他被庄怀强硬地往前拽,对方走得太快,他跟得几乎踉跄,“那、那封信没有送到?来的是赵述的队伍?”

“你不必管这些,躲起来就是了。”庄怀厉声道,“等问题解决了,我就来找你。”

谢宣想努力抽回胳膊,却是徒劳,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响声阵阵,他已经被庄怀拉下了楼。

他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努力措辞:“……我、我不能去!”

谁知庄怀不理会他。

谢宣又喊道:“庄怀!”

庄怀总算放慢脚步。

谢宣连忙道:“你把我交给赵述吧,他们不会立马杀我的。你去找到贾二,不要传信了,直接去见他,告诉他我的情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都得救……”

“都?”

庄怀终于停步回头。

环顾四周,谢宣察觉到,他们已经走到灶房了。

庄怀看着他:“皇上,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

“我……”

谢宣看见庄怀嘴角勾起的嘲弄的弧度,忽然讲不出任何话来。

“知道这些天我听了多少句把你交给反贼吗!”庄怀一路走得隐忍,到了此处,却再也压抑不了在胸腔怒吼的情绪,“这里根本没有人在乎你这条命,他们只会叫我杀了你,只会欺瞒背叛,把要送出去的信件,交去赵述的养子手里!”

胳膊上还有强拽后留下的痛处,谢宣却在这一刻丧失了全部感知,只剩怒吼后残存耳畔的余音,快把他震聋。

庄怀从震怒里苏醒,慢慢平静下来。

他拉过眼前人的手,将一件做工粗糙的衣袍递到谢宣手里。

入目的手指,娇嫩白净,是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的手,与这袍子没有一丝相称之处。

“如果我一刻钟后没有赶到,不用继续等。衣服里放了盘缠,和贾二所住客栈的地址,灶房的门已经开了,你换上衣服,从后门逃走。”

话音刚落,谢宣见庄怀转身要走,立马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想带你逃出去。”庄怀松了手,“为你,也为我。”

庄怀一走,谢宣心绪激荡,方才又走得太快太急,如今剩了他一个人,很快阵阵腿软,失了力气。

抱着怀里的衣服,蹲在了地上。

灶房窗户透进月色,夜色深沉。

谢宣记不得自己具体蹲了多久,一直等到紧闭的门外,传来破门而入的巨大动静,他终于如梦初醒,缓缓站起身来。

古怪的声响顺势入耳,疑似刀剑划破咽喉。

还来不及思忖猜测的真假,下一秒,便是痛苦的喊叫。

这样的声响反复无数次,谢宣在灶房站立难安。

庄怀显然是瞒住了所有人,将他藏进了这里。

他该听庄怀的话,立即逃跑吗?

可是在华阳郡,他人生地不熟,总共又能逃得了几天。除非有幸遇见陈元狩名下追查自己的队伍,或者畅通无阻地到达贾二的落脚地,其余的情况,他都必死无疑。

刀剑仿佛就在耳边相撞,血腥味浓稠得在灶房都嗅得见。

谢宣喉间涌起难扼的恶心感,他捂住口鼻,蹲在烧火的炉灶边,曲起身子,闭着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声响停歇,最终归于寂静。

回神时,陌生的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

谢宣怔然,慌忙抬起头。

突然出现的男人将染血的剑从容插回剑鞘,单腿俯下身,和躲藏于此的小皇帝,保持平视。

谢宣看见一双冰冷玩味的眼眸,平白透出叫人寒战的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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