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默。
忽而听得车外男子轻笑一声,“皇上本人,与我先前认为的,好像大不一样。”
“谬赞了。”一通话都喊出去了,谢宣硬着头皮装淡定,“你做坏人,也比你做好人有趣多了。”
尾音刚落,车内晃荡起来,队伍掉马途径拐弯处,提了速。
谢宣右手扣住木板,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再松开之时,右手手指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以左手握紧右腕,勉强止住颤抖。
马车这一摇,仿佛步入危险的清晰信号,警示着他,将他极力克制的恐惧摇回来大半。
这辆马车左右无窗,遮得密不透风,显然是不希望任何一人见到他的外貌,知晓他的行踪。
军营里也没留一个活口。
陈元狩纵然多想寻他,也难以快速锁定他的去向。
马不停蹄,马车越走越快。男子的声音间隔风声传来,是沉闷的:“皇上料事如神,实在叫人佩服。”
谢宣听得发笑:“要真料事料得神,怎会沦落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男子说:“之前商量好的计策,如今看来,是用不上了。”
谢宣:“什么计策?”
男子不答。
谢宣紧盯着漆黑的车帘,“有什么话,连对一个死人都不能说?”
“皇上说话怎么如此晦气?”尽管被戳穿一部分内情,男子的语调听上去仍旧游刃有余。
“我晦气的是我自己。”如今怕是要死在某地的荒郊,死也死得不明白,谢宣心里乱得揭不开锅,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和你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男子沉默几秒,“皇上现在能说能骂,不算死人。”
“你觉得我还能逃?”
就在男子不知如何含糊应付过去时,又听见车中的人开口。
谢宣费解片刻,终于有些眉目,“所以……你们不准备立即动手?”
“皇上吃糕点吧。”男子道,“‘贾大人’特地派人从皇城送来,给皇上这段路途填肚子用的。”
以转移话题作了默认。
一进马车,谢宣就瞩目到了一处——车座上放了食盒。他早已打开食盒查看过,发现最上层装的是桃花糕,方正小巧,雕刻了花纹图案,卖相极好,便是在皇城也难买到如此成色的桃花糕。
他接连看下去,每样都是不同的糕点。
之前他觉得奇怪,如今却可以解释了。为了让他信服蒙面的这伙人是贾朔所派,白枭之当真是煞费苦心。
在这之后,二人再无交流。
直至即将到达一间客栈,队伍靠偏僻角落暂停。男子请谢宣下车,从衣襟取出两根布条,在与他四目相对几秒后,抬手轻松制服住谢宣,拿其中一条黑布紧缠住了他的两腕。
男子手里还剩下一条黑布。
四处无人,除了绑架他的黑衣团伙,连只鸟儿的影子都寻不见。
谢宣懒得看任何人,微微低头,看手腕间瞬间被勒起的可怖红痕,在肤如凝脂的手腕子上煞是显眼,“你要杀我,不就是动动指头的事,不至于这么费劲吧?”
男子低声说:“不是现在动手。”
“哦,”谢宣问道,“那还要绑哪里?”
兴许是没见过他这么配合认命的态度,这群初次绑架当今圣上的绑匪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那位男子,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嘴巴。在即将失去说话的能力之前,谢宣道:“你叫什么?”
男子仍然不答。
谢宣把方才说过的话重复道:“有什么名字,连对一个死人都不能说?”
“我姓庄。”
“名呢?”
“无可奉告。”男子摇头。
见谢宣终于作罢不言,男子向他作揖,在真正动手前,却发问,“皇上之前说怀疑割喉的伤口,是为什么?”
“我有两个朋友,还有一个燕雀阁的学生,都是这么死的。”
“朋友?”
谢宣抬起眼,看着他,“是你杀的吗?”
“我一直在华阳郡听命行事。”男子道,“不曾去过皇城。”
谢宣:“那便是另有其人。”
男子垂眼,看着绑缠白皙手腕的黑布,一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些事与现在的皇上无关了。”
谢宣身后的另一名黑衣人上前,将他黑袍的帽子牢牢戴好,又将袍身拉紧,使之能遮掩住手腕上的布条。
嘴中被塞了布条后,黑衣人护送他向前。
走的方向出人意料,是附近最近的客栈。
待谢宣与其他黑衣人走远一些,原本那块地界,只剩马车与那名男子。
驾马车的男子摘下遮面的易容,竟是名年迈的老人,看着面相极为苍老,似乎确为一名真正的马夫。
马夫粗重地咳嗽几声,对男子说,“庄怀,你说得太多了。”
无人回答。
马夫气急,“庄怀!”
男子一怔,忽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盯紧着方才绑扎布条时的双手,粗重沉闷的喊话就在身后,他终于抬头,望向身后马夫,也摘下脸上的布条。
蒙面的黑布下,是个长相俊朗的少年人。
“你你!”马夫恨铁不成钢,“净会给自己惹事,说姓都不晓得编一个!”
庄怀简单辩驳:“他都要死了。”
“华阳郡如今有多乱,你不晓得吗?”“
“朝廷拿我们做棋子,指使咱们在反贼窝里绑走皇帝,万一这三天等不到朝廷接头呢?要是在这间客栈一直干耗下去,你被人骗出去这么多话,我、我们个个都得完!咳咳咳……”
马夫越说越激动,咳嗽得像是要将内脏都干呕出来。
“这是意外情况。”庄怀沉声道,“只要正常接应,他都要死了。”
“你这会儿倒是淡定!”
“一个会被反贼绑走的大煜皇帝,”庄怀抱着臂,嘀咕的话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的。”
马夫一愣,“你说什么样?”
“先走了。”庄怀重新蒙上黑布,听脚步,“附近快有人经过了。”
“你、你……!”马夫在后头干喊,“过来人告诉你!你就是女人见太少了!像他这样的,和女人一样,不能信啊!”
庄怀不回头,道:“听到了。”
马夫还在身后不厌其烦地教诲,“隔三差五会死人的这种时候,女人会害死你的!知不知道啊……”
人却已经走远了。
……
谢宣倒在客栈床上,真实地思考人生。
这间客栈被包下了,门外有人时刻盯着,说是在坐牢,一点不为过。
被绑了布条的手腕动弹不得,痛够了后,现今已然麻了一只了。他与天花板干瞪眼许久,想自己是否真要命绝于此。
早知道如此,他应该在陈元狩那里多留一会儿。想办法找陈渊,叫他去给许琅寄封信,许琅的话,书读得多,肯定比贾二靠谱不少……
不过,就凭许琅一人……
能与白枭之抗衡吗?
谢宣想着,不自觉咬上了下唇,紧接着,他又想了不少人,被他一个个否决,等到无人可想时,他又突然意识到,就算方才想的那些人,真有足够救他的能力,也无法知道他身处何地。
这一路走来,这一群绑匪十分小心,走的不是什么平坦的地段,一路颠簸,除去方才绑他双手和堵他嘴巴,从来不曾停车。
突如其来,有人敲响了门。
谢宣被拉回神智,有些恍然,反应过来是敲门的声音后,这才慢吞吞地说,“没手开门,想进就进,别和死人客……”
庄怀开了门,手里拿着木案。
“你们……还管吃管住?”谢宣慢慢直起身,见到来人一身黑衣,手里端着饭菜,虽说不算丰盛,但在战乱不断的华阳郡,实属难得了。
然而……
管吃管住,不就更像坐牢了?
还是死刑犯坐牢。
庄怀放下饭菜,要直接离开,却忽然被叫住。
谢宣伸出手腕,给人看绑得极为严实的布条。
他会主动求助,确实也是因为饿得不行了,在马车上他一心想着骨气,没吃白枭之为了计策准备的糕点。如今到了客栈,这菜又不是白枭之做的,他没必要和肚子过不去。
被人害死是不可抗力,自己把自己饿死就是纯属有病了。
下一秒,庄怀上前,蹲下身,一言不发,利索地帮人解绑。
“谢谢啊。”谢宣说,“你比那个绑我的男的,好太多了。”
庄怀拆布条的手一抖。
“对了。”谢宣终于能活动双手,他立即揉了揉早已僵麻的手腕,一面揉一面轻声嘶痛,被绑过的地方,红痕起了好几道,“你叫什么?”
庄怀站起身,把拆掉的布放到桌上,往房间各处看了一遍,并无异样,完成例行工作后,道:“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姓庄。”
“你……”谢宣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相当无措,“是你啊!”
庄怀问:“认不出来?”
想起方才所言,谢宣羞愤得想钻地洞,“……你们穿成这样,个个都长一个样啊。这要如何认?”
“……桌上放了饭菜,皇上慢用。”庄怀默了一会儿,重新组织言语。
谢宣:“这顿……不是断头饭吧?”
庄怀:“不是。”
话音落下,人也转身。
见人要走,谢宣急忙站起身,想拽住对方的袖子,他躺得太久,躺的时间里情绪起伏又大,腿直起后忽然狠狠一软,径直倒到反应不及的庄怀的臂弯里。
他虽觉得姿势古怪,却不敢浪费时间,紧拽住庄怀小臂,轻声问:“白枭之抓我做什么?”
“无可奉……”
“你不能偷偷告诉我吗!”谢宣气结,却始终压着声音,不敢大声说话,“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想死个明白,这也不行?”
两人间隔太近,不知为何,庄怀竟感受到自己眼皮忽然一跳,手心竟也有汗液沁出,“皇上能给我什么好处?”
谢宣站稳了脚跟,对方个子比他高,武功更是比他高出好几个档次,要想挣脱他轻而易举,可他仍是不肯松手,“白枭之能给你什么好处?”
“兵权。”
感受到小臂上逐渐加重的力道,庄怀又道:“皇上还有话要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