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谢宣对镜束发,整理行装。
从那一堆颜色艳丽的衣裳里,挑挑拣拣,努力选了件颜色相对要低调些的。
试完衣裳,他仍嫌太过张扬,心中下定主意,鼓足勇气翻箱倒柜,在扔了一地的兵法书籍与兵刃后,总算从陈元狩的衣服里,翻出一件他先前穿过的黑袍来。
倘若陈渊没坑骗他,离营之行,便是在今日了。
谢宣见满地狼藉,良心隐隐不安。可他方才翻得急,哪样东西归属哪里,早被他忘了精光。
他心中道了句歉,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潦草收拾一下。
指尖刚触碰到一柄短刀的刀柄,锵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溜进耳朵。
谢宣动作一抖,再回神时,已然握紧了刀柄。
营外,在交战。
军营里留下来看守的士兵并不多,现今这一声声哀嚎,音色在谢宣听来都耳熟。
倒地之人,是穿战甲之人。
是定北军。
虽说留下来的士兵数量稀少,但能这般压制住这些士兵的,叫他们毫无招架之力的,定然是位高手。
声音愈来愈近,谢宣屏息敛声,缓着动作,直起了身子。
不出他所料,到了下一秒,那声音突然近至了营帐前。
谢宣凝神望着帐帘,不敢眨眼。
忽然,有一遮面男子掀帘走入,身着黑衣,腰上佩剑。
只踏入一步,便立刻俯身作揖。
男子低头,沉声道:“草民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
谢宣愣了愣:“你知我是何人?”
看行装与自称,男子绝不可能是定北的士兵。
遮面男子一动不动,保持行礼姿势,唯有视线向上微抬:“知晓。”
谢宣问:“你是何人麾下?”
男子道:“贾大人养了兵马潜藏华阳郡,已有多年。草民如今听命于贾少爷,要护送皇上去清月客栈,与公子会和。”
回答十分合乎情理。
贾朔不可能放他的独子单独出皇城送死,既然贾卿言能来此地久居,他在华阳郡,必定是准备了万全的手段。
谢宣从前的猜测没错,贾朔城府极深,估计煜朝国土里,每处都少不了他安插或勾结的部下。
可是,依然有疑点存在。
谢宣又问:“贾公子为何不自己来?”
男子回道:“兴许是想低调行事。”
“低调行事?”谢宣眉梢一挑,把短刀插回刀鞘,淡淡道,“这话可不符合贾公子性情啊?”
在宫路上公然训斥朝堂不公与他这位新上任的皇帝、踢碎薛府两道门的贾二少爷,从何时开始,竟想着低调行事了?
男子说:“草民听命于贾大人,不敢妄加评论少爷。”
静默一阵,谢宣察觉到营外同样十分安静,发问:“来的只你一人?”
男子回答:“不止。还有些弟兄,皇上离了营,方能瞧见。”
谢宣:“我如何信你?”
“冒犯了。”
男子垂首,向他再行一礼。继而拔剑挑帘,营外可怖的面貌,毫无遗漏地落入视线。
留下看守军营的士兵,有几个竟倒在了这座营帐外。
穿戴头盔的脑袋诡异地垂在一边,鲜血淋满了小石块铺就的道路——似乎被割了脖颈,血尽而亡。
杀他们的人,定是高手。
对视间,男子抬腕收剑,从束袖中,缓缓抽出一张字条,抬手一挥,稳当落入谢宣手心。
谢宣打开字条,粗看两眼。
字条上写了几句寒暄之词,是贾朔字迹。
掐准最完美的时机,派遣高手劫他回宫,将成本缩减为最小。
确实像是商人的手段。
可是……
谢宣沉声道:“你可认识陈渊?”
男子否认道:“草民听命行事,只知命令,不识皇上所说之人。”
谢宣:“命令?”
男子回答:“自然是护送皇上回宫。”
谢宣冷下语气:“如果我不愿呢?”
男子听了这话,仍一动未动,只沉声道:“草民听命于贾大人,而非朝廷。”
外面死了许多人,血腥味凝重,谢宣皱了皱眉,将手中刀刃抓得更紧,“你这是要硬逼朕同你离开了?”
男子低腰行礼,语气压重,口中所说的,仍是那句千篇一律的话,“草民,听命行事。”
形势已经摆明了。
谢宣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然陷入极端被动的场景。
来劫他走的,是个华阳郡内精心培养的高手。定北军营里,留下的普通士兵尽数被此人杀死,此人对其他事不甚了解,然而目标尤其明确。
——带他出营。
谢宣微抿干燥的唇瓣,握持短刀的那只手,渐渐松了。
这一转变,很快被人收入眼底。
男子道:“一路奔波会十分劳累,皇上可还有东西要带上?”
话音刚落,谢宣早就先这话一步,环顾起四周,各式各样的物件散落一地,这是他方才酿成的凌乱局面。
如今再看,却不需再整理了。
离营一里路处。
时候尚早,空中弥漫朝露。
冬日已然远去,由于草木被严冬熬枯了许多,谢宣一直难在营内瞧见真正的春色。然而这一段路走来,浅草丛生,花色繁杂,可谓春意盎然。
多走几步路,视野里,忽然出现密麻的细小黑点,像是人群与马匹。
终于走近,与谢宣想得无偏差,来接应的人数并不算多。
每人都骑了马,蒙面黑衣。
在他们之间,停了一辆马车。
领谢宣来此的男子走近与他们小声说了些什么,这些人即刻跳马,向他恭敬行礼。
谢宣拉下黑袍的帽子,摆手示意,叫这些人停了多余的礼节。
男子伸臂,在此时道:“请皇上上车。”
谢宣始终沉默,搭上那只手臂,踏进马车,脱下了那件黑袍。
恶战到了收尾时,对峙的两军忙得不可开交,到了这时候,死伤的数目,于僵持的双方而言,不过是需要算清的数字。
牺牲惨重的情形下,定北迫切需要这场恶战的胜利。而近日,“胜利”二字,终于能窥见模糊眉眼。
此时此刻,定北军中所剩闲兵甚少,贾朔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此带他离开,的确于情于理。
劫他来此的男子上了马,万事已经具备,他正要指引队伍离开。
谢宣掀开车帘,盯看负责驾马车的另一位遮面男子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男子停了动作。
驾马车之人应道:“草民姓张,弓长张。”
十分普遍的姓氏。
谢宣扬声道:“此地的花开得好看,我想多看几眼,再离开。”
听此,领头男子插话道:“看来皇上有所不知。”
语气里竟有不屑之意。
谢宣拧眉,问道:“不知什么?”
男子讥讽道:“定北贼军居心险恶,妄想收拢民心,于是用粮食救助难民,给难民搭建住所。可惜,这一战打得凶险,一度是四面夹击,敌手几乎要将定北在华阳郡建的老巢捅了。”
“如果不是如今局势逆转,成了玄江郡的反贼要败,这个地方,怕是还能再死好些人!”
谢宣缄默不言。
男子又道:“这些花,都是贼子的血养出来的。他们身份低贱,这花自然也是贱花,皇上还是莫要多看,免得脏了眼睛。”
谢宣问道:“你当真是贾朔麾下?”
男子道:“草民不解皇上所言为何意。”
谢宣说:“我方才思考了许久,若是贾朔救我,首先,贾二公子不可能不来。其次,那些士兵不会是被割了脖颈,血尽而死。”
“最后一个疑点,贾朔恐怕养不出你这样的部下,无聊又冷血。”
男子稍作怔愣,很快,眼色又恢复如常。
他冷声道:“草民只负责劫皇上离营,其余之事,我并不知晓。”
谢宣迟疑片刻,问道:“去哪里?”
男子道:“清月客栈。”
谢宣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男子又道:“多谢皇上配合。”
蹄声起,车轮滚动,马车开始前进。
“既然疑点不便解释。”谢宣在车中道,“我还剩下一个揣测想问。”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
谢宣自顾自继续道:“贾二公子的确在清月客栈中,所以我们此行,绝不可能是去清月客栈。”
“如果我猜的方向大致无错。”谢宣凝声道,“你上头的人,是白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