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的山路与枯死的山林遮住了军营,从冰雪未融的道路掠进,营帐外停了一架华贵的马车,车上没有人,车旁也没有人。
营帐内。
谢宣坐在榻上,目光悠悠地往上看。
贾卿言站立着与他对视,神色里难辨喜怒,腰上佩了一柄长剑。
谢宣并不能算很了解贾卿言,但也知道他平日里不喜欢佩剑。
陈渊也在这营帐里,抱臂静立在旁,刻意别开了目光,一言不发。
明显是代他哥来监听的,却又不便表现得过于露骨。
静的时间实在太长,贾卿言又看他看得极为专注,眼色凝沉,一秒也没移开视线。
谢宣朝贾二笑了笑,随口嬉闹道:“贾二公子此番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盯着我看吧?”
床榻边燃尽的灯盏,滴落的蜡油黏着铜器,白蜡的颜色变得不像最初,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但总归不再是白色。
隐约间,可以闻到昨夜残留的烧味。
贾卿言停了半晌,与他说了第一句话。
“皇上,该回皇宫了。”
听到此话,谢宣直视着眼前人,忽然笑了笑。
在他知道皇城中有人要来华阳郡时,就知道此人无论是谁,都定然是来劝他回皇宫的。
尽管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他依然没猜到,来华阳郡劝他回皇宫的,竟然会是贾二。
“我如果想回皇宫做皇上,宋忠兴死的那天,我就不会跟陈元狩走。”
谢宣说完,又道:“不过我知道,贾二公子愿意亲自来此,定然是有更好的办法能劝我回到皇宫的。”
“韩迦南死了。”
低沉的话音沉甸甸地落下,谢宣平淡的神情蓦然僵了僵。
“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但许琅说,他对皇上来说,称得上是极为重要的人。”
“还有,皇上有句话讲错了。”
贾卿言看着他,继续道:“我好像不记得,皇上是否真的有在皇宫里真正做过一天皇上。”
“新官上任已有一年之久,他们大多都经历过燕雀阁的终考,皇上为学官制操劳多年,更应该回去看看如今的皇宫。”
对方已经说了许多话,谢宣始终不言。
贾卿言说:“许丞相政务繁忙,不便来此。于是嘱咐我代他向皇上传达一句话。”
谢宣终于开口问:“什么话?”
贾卿言回道:“方才进来时,我已经说过了。”
贾卿言与陈渊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空荡荡的营帐里,唯留着谢宣一个人,望着方才接过的一封颇沉的信发愣。
他穿上靴,走至桌旁,推开桌上好久不曾收拾的杂乱书册,书本被推开,有一本掉到了地上,他却没有闲情去捡。
拆开信,谢宣面色变了变。
他捻着细枝,从信封里取出一枝被折下的桃花,约摸有五朵,其中一朵掉了两瓣花瓣,往信封里再看一眼,那两瓣花瓣静静地躺在信纸上。
粉瓣娇艳欲滴,没因为远途跋涉失色半分。
把这枝桃花放在一本书册上,谢宣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把宣纸全部折开,竟有半张桌子大小。
纸上栩栩如生绘着初春的桃树,谢宣又捻起花枝,小心地放在纸上。
宣纸旁侧,字迹苍劲有力。
写着:顺安四年初春,绘于燕雀阁。
署名大大方方地落在纸上:许琅。
谢宣坐回椅上,杂乱的念想一股脑灌到头顶,让他不知该想些什么。在他怔然抬袖时,恍然意识到,眼角早已落了泪,沉静半晌,他又悄悄拭去了眼泪。
贾卿言不可能留宿于军营,士兵未归时,他已经离开了军营,寻了战地外的客栈入住,华阳郡变成如今的境地,客栈寻不到几间暂且不说,就算寻到了,住起来也应当十分难熬。
夜晚来得很早,谢宣在灯盏换上新蜡,火光渐渐燃起,营外传来井然有序的操练声。
令他没想到的是,陈元狩也回来得很早。
亲吻同以往一样缠人又烦人,谢宣沉着心思,比以往来说,变得顺从了许多。
在暧昧的环境里,谢宣微微一仰头,与陈元狩分开一段间距,陈元狩的手臂垫在他腰下,成了他整个身子的支点。
“陈元狩。”谢宣喊眼前人的名字。
陈元狩应了一声,紧接着,把他横抱到床上,帮他轻轻扯下发带。长发散开,散在细腰边,落在床上。黑发帮衬红衣,肤色白得像凝脂。
许多话被阻塞在喉间,谢宣不语了片刻,虚睁着眼,终于说:“我很困,想先休息了。”
醉酒一夜,他与陈元狩清清楚楚地说过,要阻拦他回到皇城。
不可否认的是,谢宣早已想到了他会涌起这个念想,但他没料到,这个念想来得如此热烈,竟然叫他后悔与陈元狩讲过那样的话。
像是看出他心情古怪,陈元狩没有闹他。
营帐外渐渐静了,灯盏没灭,烛火在时而渗入的凉风里摇摇欲倾。
入了深夜,谢宣做了一个梦。
梦见幼时溺水,窒息难熬至极,幼时的他在水里挣扎不休,逐渐没了气力,仅存的意识被散尽。
梦里,谢宣立在岸旁,旁人皆看不见他。
年幼的他被神色慌乱的宫人救起,焦急的宫人颤声叫旁人传唤太医,把他抱去了东宫。
梦境昏暗凌乱。
在梦里,他的意识回到年幼的身体里。
他被怪异的叫声喊醒,睁开眼,望见熟悉的东宫,还看见平日里总爱欺负他的世子抱着小狗守在床旁,盯着醒来的他,干瞪着眼,手脚不敢动弹。
“你你你、你别哭啊……”年幼的谢谌尧不知所措,把手里的狗一扔,上前要帮他拭泪。
谢宣怔然抬手,去摸眼下,摸到眼泪不断滚落。他后知后觉,认识到自己正抽噎着哭泣,渐渐泣不成声。
劫后余生,使谢宣头一遭认识到,他的确有了第二回命。
这个梦沉重得他抬不动眼皮,当谢宣挣扎着梦醒时,竟与陈元狩在床榻上四目相对。
谢宣额边的碎发被轻柔地捋开,陈元狩睁着格外清醒的双眼,指腹拭过他的眼角,帮他擦去了毫无自觉的眼泪。
“对不起。”他没头没脑地说道。
陈元狩问他:“做了什么噩梦?”
谢宣答非所问,顺着上一句话认认真真道:“我想回皇宫了。”
陈元狩不再言语。
他抱着谢宣的腰,咬上了眼前人雪白的颈窝。
梦结束了,夜晚也结束了。
天边,朝日东升。
谢宣不喜欢东宫,憎恨皇宫,却不能不承认,他年幼的喜怒哀乐与年少的不甘愤懑,是皇宫给的,也只是皇宫给的。他从来不是书里的谢宣,他只是他自己。
寄来的信上绘着燕雀阁的桃花,许琅在赌,赌他放不下这十九年来的光景。
对方赌对了。
华阳郡的厚雪压不垮少年帝王的希冀,谢宣始终心有不甘。春天到了,有新物,也有旧人,既然他们愿意为他的不甘买账,那他为何不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