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兴许是认错人了,我平日不常逛街市,来这间铸剑铺更是生平头一遭。”谢宣放平了唇角弧度,语调故作平静,观着神态自若。可实际上,他的心头早已因这话变得局促不安。
男子听了这话,一侧的眉头连带着他深陷在眼窝中紧闭的左眼动了动,他定神看了看谢宣的脸,干裂的嘴唇细微翕动,像是在斟酌下文。
“你一个足不出户的铁匠,管得倒挺多。”陈元狩眼里隐约显着几分戾气,语气稍显不善。他怀里扑腾不停的小土狗瞪着黑眼珠发出呜咽的声音,听着颇为冤屈。
这奇怪的叫声不间歇地响了好几声,谢宣出于好奇侧头看了一眼,哪知这随意的转头,竟叫他的眼皮登时跳了两跳。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土狗,此刻却动也不敢动,还没长全利牙的嘴被陈元狩用手强硬地掰了开来。
谢宣才看了两秒,脚步比思虑更快一步,当即走近了陈元狩身侧,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道移到了一旁。
“陈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等这话质问出了口,二人视线相接时,谢宣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陈元狩的面色微怔,向来冷厉的狼眸里因这道目光平添了三分无措意味。他的眸光流转,停在了搭握在他手背处的细腻白净的手指之上。
不过短短一秒,手的主人即刻又急又怕地缩回了手。对方别过了头,纤长的眼睫略微动颤,屋内烛火的黄光将方才在冷风里冻得苍白的皮肤映成了暖色,任谁在此时看了这副模样,都不免要有几秒的失神。
怀里的土狗趁着陈元狩手臂放松的功夫,登时跳进了谢宣怀里。
这一跳来得毫无预兆,谢宣的胸口被它撞得吃痛,却下意识将其圈抱在了怀中。
他抬手轻抚过小土狗的脑袋,这只刚忍受过酷刑的小土狗因这轻柔的动作放下心来,往谢宣怀里放肆地钻了钻,全然没了吠叫时的凶狠。
直到怀里彻底没了动静与声响,谢宣低头一看,内心顿觉荒谬不已。
这小狗……竟然在他怀里睡起觉来了?
自己好心救它脱离恶狼的掌控,它居然就放任救命恩人独自面对接下来的危险?
谢宣抬了抬眸,被迫单独与眼前的大灰狼眼神对峙。
陈元狩定神看了眼整个身子都倚在谢宣双臂之中的小土狗,沉着眸不知思忖了些什么,过了片刻解释道:“我在看它牙长全了没。”
“……为何?”谢宣没能听明白。
“野狗没养熟前闹脾气咬人是常有的事,若是牙没长全,那也就算了,但要是……”
谢宣看了眼怀里人畜无害的小土狗,除了长得普通些,倒也挑不出什么习性上的毛病。于是听这话听得就更荒谬,“陈公子还准备将它的牙拔了不成?”
“这只狗还不到两个月大,就是长全了牙,也咬伤不了人。”男子已坐回矮凳上有一阵时间,在听了片刻二人的无聊对话后,忽然冷不防地出了声,“小公子娇皮嫩肉,如果是会咬伤人的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出去的。”
此话一出,那句“娇皮嫩肉”虽听得谢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可这话倒像是为他的质问撑直了腰杆。
男子又道:“这位小公子可是皇城人?”
谢宣稍作怔愣,又点了点头,“是。”
“那小公子可否认识一位姓许名琅的公子?”
在这铸剑铺听到许琅的名字,着实让谢宣怔愣了好一会儿,他的脑中空白一片,半晌才如实答道:“认识的。”
“我这铺子里有一把剑,是他三年前的佩剑。这把剑三年来一直置存在我这间小铺子里。前段时间我翻找其他物件时找出了这把剑,又将它重新锻造了一次。”
男子脏乱不齐的刘海遮着双眼,应话的语调照旧平淡如常,听不出半点情绪与感情,“我与这位姓许的公子在前些年也称得上是朋友。这段时日里,我一直想寻机会把它送出去。但我实在不便外出,小公子能否帮我把剑带过去?”
此事对于谢宣来说仅仅只是举手之劳,他很快应允了男子的请求。
不过就男子所说的话而言,显然是另一个向他直接传达的信息叫他更为惊讶。
男子留意到谢宣面上的诧疑,出声询问道:“小公子可是还有什么疑问想问?”
谢宣应道:“在我印象里,许公子并非是习武之人。”
“确实是可惜了。”男子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前话,沉默片刻才说出了下文,“他习剑的天赋可比贾家府邸上的二少爷要高得多。”
话音刚落,谢宣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认知被这话轰炸开的声音。
他与许琅前些天刚见过面,对方还为了放飞一只纸鸢在皇宫花园里毫无形象地到处奔跑,他实在是无法将八面玲珑的许公子与习武这两个字拼接在一起。
男子头也不抬地伸手抹过铁砧子上的铁屑,指腹上顿时沾染了黑迹,他低着首在近侧取了块布帕,草草清理了铁砧子上锻铁留下的残局。
在谢宣以为他短时间内不会再言语时,男子忽然又用那把粗哑的嗓子低声道:“不过若是论习武上的天分,在同辈人里,应当任谁都比不了……”
话到此处,男子却忽然间停顿了言语,与此同时,谢宣怀里的小土狗的呼吸也愈渐沉重,应当是彻底睡熟了。
谢宣放轻了声音缓缓问道:“比不了什么?”
男子重新抬起头,他苍白干瘪的皮肤上长着丑陋的褶皱,脸上的刀疤把可怖彰显得淋漓尽致。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沉沉地开了口,“你身边这位姓陈的小兄弟。”
又过了片刻功夫,在谢宣拿了那把被黑布条缠绑着剑鞘的长剑后,他终于是离开了这间窝藏在冷清的巷道地下的铸剑铺。
一出铺门,陈元狩就拿过了谢宣手里的剑,跟在他后头缓步走着,等到行出石道回到地上的巷道,这一路上,陈元狩都不曾有过言语。
谢宣抱着那只熟睡的小土狗,因而把步伐也放得更缓慢了些。
到了巷道处时,天边的颜色昏暗了许多,此处就更加显得冷清简陋,石柱旁的棕马在见到陈元狩的那一刻时,不轻不重地嘶鸣了一声。浅夜的清气与鼻息纠缠不清,任何声音在这无人的巷道中都响得一清二楚。
走近石柱后,陈元狩向着谢宣伸出了右手,目光有两秒停在了他怀里的土狗上。
因过往的经验教训,谢宣一下就明白了陈元狩的意思,可心里难免浮上纳闷。
对方此时还帮自己拿了剑,过会儿还要牵马,如今却还想着帮忙抱狗,莫非是背后多长了一只手吗?
谢宣斟酌能够果断拒绝的言辞时保持了片刻的静默,陈元狩与他一道沉默了须臾功夫。
下一秒,陈元狩微敛着双眸,缓声认真道:“我错了。”
正思忖着应答的谢宣怔了怔,下意识出口问道:“为什么?”
陈元狩应道:“因为你不高兴了。”
谢宣摇了摇头,解释道:“陈公子说的如果是方才在铸剑铺里的那件事,我并没有不高兴。”
书里的疯子男主角向他示弱道歉,这是书里任何角色都不曾拥有过的待遇。谢宣却觉不出半点愉悦,经历这一天的一件接着一件的震撼后,就连应有的讶异都薄弱了些。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愤怒与苦闷之事,让他待事的情感似乎又薄弱了些。
“不是。”陈元狩沉声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陈公子是为何事认错?”
此话说来都胆战心惊,谢宣难以想象他还有对着书里的疯子男主角理直气壮地说着“趾高气昂”之言的一天。
“我回来后,你好像变得更不高兴了。”陈元狩背对着天边渐现的浅月,目光定了位置,仅仅落在眼前,却又好像望向了看不见的更远的地方,“也许我不应当离开的。”
谢宣为这话难以置信了一会儿,回神时,勉强挤出了些许笑意,“陈公子今日为何这么爱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