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街市的这一路,谢宣自始至终都静默着坐在马背上,在前路牵拽着缰绳的陈元狩亦是如此。幸而皇都客栈附近的人流众多,谢宣的注意力尽数分给了过路人的闲谈,等到他听到的声音由闲谈变为了叫卖,街市也已近在眼前了。
初春的白昼并不长,酉时一过,天边已经昏了半边天。
街市是皇城里最为繁华的地带,路途显得更为拥堵,陈元狩本就缓慢的步伐也放得更慢了些,等到又行了一段路程,此处肉眼所得见的街景显得空落了许多。
在行至一处巷道时,陈元狩拽着缰绳变换了方向,牵着马走进了巷道。
这道口并不深,不到十米就到了尽头,尽头处最显眼的是一扇修筑在斑驳灰墙处关紧着的矮木门。木门上挂着一块偏斜的门匾,用黑墨写了铸剑铺三个字,墨迹近乎全灰了。
这三个字说得好听叫写得潇洒与不拘一格,说难听些就是杂乱无章。
陈元狩俯身把缰绳绑在了巷道的石柱处,又伸手扶着谢宣下了马。谢宣有意与对方保持了间距,下马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指节轻搭上陈元狩的小臂后,在落地的那一秒又极快地垂下了手。
谢宣环顾四周,心里的疑虑更甚三分,在他转首看向身侧面色淡然的陈元狩之时,对方也在此时开了口,“进门吧。”
陈元狩在谢宣近前虚握着拳叩响了木门,在轻叩三下后,不待门内的主人有何反应,他便直接推开了这扇老旧的矮木门。
木门下有着五道石阶,俯首探去时,能望见最后一道石阶后通着暗道。
这铸剑铺把巷道的墙当作房墙已经是匪夷所思,可就如今的亲眼所见,这铸剑铺真正所在的地方,竟是这处巷道的地面之下。
谢宣离得远,不必俯首就能望见门内全景。他幼时离开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连皇城里的构造他都并非全部熟知。在原书没有提及的情况下,这种匿影藏形的地界对于他来说极为陌生新鲜。
看了好一会儿,谢宣才蓦然记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买猫。当他想出口询问来此地是何意时,陈元狩半侧过身,抬手又把斗篷的宽帽戴在了他头上。
眼前忽的又昏暗了些,谢宣结结实实地愣了愣,“陈公子不是要带我去街市买猫吗?”
“进去就知道了。”陈元狩的应答有些含糊其辞,但字里行间也并非有诓骗的意思。
“铸剑的地方还卖猫……”
问话刚出了口,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在谢宣俯身要走入那道矮木门之内时,他多作思忖后仍是放心不下,现今他形只影单与陈元狩独处着,不可能任由自己走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疑虑牵绊在心头,话问到一半,谢宣微微侧首,身体随着这个动作不自觉地拔直了些,岂料下一秒额头就不慎撞上了陈元狩平置在门檐处的手臂。
谢宣低下头抿拢了唇瓣,极力遏制了因现今的局面变得更胜一筹的恐慌。
“怎么了?”陈元狩出口问道。
谢宣背对着陈元狩摇了摇头,他害怕对方会察觉他面上的慌乱恐惧,因而对他产生怀疑。
以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后,谢宣头也没回地沉默着走完了五道石阶。可心里的窘然并未因此减免半分。
石道的墙壁上镶嵌着样式简单的灯盏,半圆的托盘上皆放着点燃着的细长白烛,火光微弱暗淡,但因这一路都镶嵌了灯盏,所以勉强能看清前路。
陈元狩合上木门后,室内又灰暗了不少。
谢宣停住方才急切的步履站定在了原地,陈元狩快步走至他身后,继而出声问道:“撞疼了吗?”
谢宣又摇了摇头,“没有。”
陈元狩解释道:“这间铸剑铺里的铁匠在铺子里养了不少动物,我先前问过他卖不卖,他回答说只要钱带够了,什么都能买到。”
谢宣一面向前走,一面出口问道:“陈公子之前就想过买猫吗?”
“不是。”微弱的烛光使谢宣无法看清陈元狩说这句话时的具体神色,“我之前想给你买只兔子,但身上的钱只够铸剑了。”
谢宣单单听这话都怔了半晌,“兔子?”
陈元狩凝声反问道:“你不喜欢兔子吗?”
谢宣如实应道:“称不上不喜欢,但也称不上喜欢。”
陈元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缓声道:“那就不买了。”
这石道很短,顷刻就走到了底。尽头处连接的,仍旧是一扇门。
陈元狩向前两步,微蹙着眉敲响了门。
须臾功夫,门便缓缓敞开了。
谢宣看到,门正中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瘦、胡子拉碴的男子,皮肤苍白干瘪,即使因年纪身形已有些伛偻,可仍旧瞧着十分高大。
男子套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两只眼睛被脏乱干枯的刘海遮盖,右半边脸上有一道颇为瞩目骇人的旧刀疤,一直延伸到脖颈最下方。
下一秒,男子动作缓慢地抬手将遮挡视线的刘海掀开,露出了双眸。
谢宣这才得以看清,此人的左眼是紧阖着的,眼角边侧的皮肤褶皱也更多。观着不像是故意闭上的,倒像是瞎了一只眼睛。
男子的视线落在了站在谢宣身前的陈元狩身上,出口的嗓音嘶哑地不似人声,“你这么快就回到皇城了?”
陈元狩回道:“既然事情已经做完了,那就当然要回来。”
男子在门前静了半晌,转眸看向了谢宣,问话问的却仍旧是陈元狩,“你身边的人是谁?”
陈元狩神色微动,语气却相当淡然,他沉着声应道:“我喜欢的人。”
方才这古怪男子打量的目光使得谢宣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陈元狩应答的话更是让他想当即背过气去。
谁说重生非得要做人的?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人了。
男子并未为这突如其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断袖之情展露哪怕一秒钟的讶异,他扬手把门敞开,先一步进了屋内。
这间铸剑铺相当宽旷,屋内的光亮也比石道处要明亮许多。男子取过铁砧子上一把雪亮锋利的长刀,一言不发地握着刀在矮凳落了座,低着眸仔细察看着刀身。
门一被打开,谢宣登时便听到了数声稚嫩却凶猛的狗叫,他寻声看去,看见屋内的角落修建了铁栅栏,栅栏内关着近十只小土狗,地上还铺盖了被褥。
男子放下刀,向着陈元狩开口道:“我记着你上一次似乎是想买兔子……”
“不买兔子了。”陈元狩回绝道,“有猫卖吗?”
“买猫?”男子的目光微微挪转,“给你身边这位小公子买吗?”
陈元狩略微点了点头,“是。”
这名男子尽管长相看着十分凶恶,嗓子也喑哑得不成人样,可说话的语调却很平缓,待人接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
男子站起身来,哑声问道:“小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猫?”
方才男子与陈元狩交谈之时,谢宣的目光停在铁栅栏后一只不断吠叫的土狗身上许久,他侧回眸光,轻声问道:“这狗卖吗?”
男子愣了愣,他着实不曾想过,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竟然会对铁栅栏内脏兮兮的土狗感兴趣。
这些土狗多数都是他从街市上捡来的流浪狗,他把这些狗关在他自己修筑好的铁栅栏里,平日里会喂些吃的,但从没想过他卖宠物的生意能做到这几只大街上满地都是的土狗身上。
男子问道:“小公子当真要买它们吗?”
谢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买一只就好。”
男子走向铁栅栏处俯身站定,“小公子要哪一只?”
谢宣向前几步,同样凑近了栅栏。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当即便伸手指了指似是感知到不妙猛退了几步缩到角落处的那一只小土狗。
这只土狗通体棕黄,唯有尾巴与耳朵处的杂毛是黑色的。
男子从衣衫中摸索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栅栏门,里头的土狗因此又猛吠起来。
谢宣敛着眸立在近处,神色丝毫未变,完全不曾感到哪怕一丝的惧怕。
男子对此颇为讶异,他抱出那只被谢宣所指的小土狗,继而又将门关紧锁上,忍不住问道:“你一点也不怕吗?”
谢宣不解道:“怕什么?”
“这几只狗可比寻常的小狗凶得多。”
谢宣反过来问道:“它碰见生人会叫吗?”
男子答道:“叫得很凶。”
谢宣无声地笑了笑,口中应允道:“那就好。”
应完话后,谢宣侧首看了看陈元狩,他还未说话,陈元狩先开了口。
“你喜欢狗?”
谢宣摇了摇头,若是真要他说话,他的回答与方才回答喜不喜欢兔子时并无什么分别。
陈元狩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快步走向前,从男子手里抱过了那只挣扎不休的土狗,沉声问道:“这只狗多少钱?”
“不用钱。”男子边说着话边在矮凳上又落了座,“这位公子心善愿意养野狗,我倒贴几两银子都是应该的。”
尽管男子穿着破落,但说话间与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皆让人觉得此人并非仅仅只是一名普通铁匠。
男子抬起头,微瞪着尚且能看见物事的右眼,眸色灰暗,他再一次打量了一番谢宣的模样,忽然问道:“我瞧着小公子有些面熟,斗胆唐突一句,不知小公子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