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何种情况?
对方说完这没头没尾的话后,便真的沉默了下来,毫无别的动静,像是真的只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谢宣平复了一时之间起伏极大的心情,答道:“不缺。”
不管是出于保全性命还是如实回答真实情况,谢宣都只会回答这两个字。
贾卿言停顿半晌,又问,“那缺侍卫吗?”
谢宣语调平淡地如实答道:“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宫女、太监与侍卫。”
贾卿言出口解释,“我与他们不一样。”
“你家世阔绰又身手厉害。”谢宣接上他的话,“做车夫或做侍卫,都是屈才了。”
闻言,贾卿言默了许久,马车也随他的这次沉默停驻在路边。
不过停驻不到两秒,谢宣就听到近前传来跳车的声响,他不自觉地心中一沉,抬手拉开了车帘。
贾卿言站于骏马的近旁,两侧的拳头虚握着,脊梁挺得很直。
见谢宣将车帘拉开,他躬下身作了揖,姿势端正地与他施了礼,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后,手背上的疤痕显得更加骇人。
“家兄少年时曾被朝廷录入官籍,后因身患残疾被抹去名讳。家兄屡次上书,皆杳无音讯。”
“听闻皇上上任后要寻觅贤臣,我请求皇上能够还回前朝亏欠家兄的仕途。”
贾卿言的话语说得字正腔圆又情真意切,其中却隐含了他根植在心、伴他无数深夜的怨恨。
夜风吹乱了他额边的两绺头发。
作揖时的贾卿言低垂着头,谢宣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半晌后,他缓缓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式相接,贾卿言的眼色晦暗不明,像是蒙了一层很深的尘灰。
就谢宣的记忆而言,他对真实的贾卿言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他所看的书里,主角无可争议地只有陈元狩一人,其他人的家世与性格虽有提及,但都只是一笔带过。
当时被一笔带过的角色真实站在眼前,说着真切入耳的话语时,谢宣更加懂得了书里所描述的贾卿言对他的大哥又爱又恨究竟是何意。
春日的夜风里裹含了许多凉意,无声地轻滑过皮肤渗入衣诀。
谢宣听得轻叹了一口气。
“贾大公子因意外错失大好前程,朕深感遗憾,却无能为力。”话音刚落,谢宣转言又道,“倘若是贾二公子要入朝为武官,凭借贾二公子的才气与资质,确实能谋得一个不错的职权。”
实际上,贾卿言在他面前这般咄咄逼人地讽刺前朝,还将他摆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位置,这些皆能将他的犯上罪名落实。
可贾卿言也并非是莽夫,他敢在皇帝面前摆出这样的态度来,是因为他是皇城第一富商的爱子。
为了提高身份地位,贾大商人与朝廷里许多官员做过勾结,他要地位,与他勾结的官员要钱财,双方已背着朝堂苟且了多年。
谢宣手上实权不多,断不可能与贾府二公子当面撕破脸皮。
所以,他组织言语时尽量克制了用词,使自己的言语显得不那么尖锐。
贾大公子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满怀热忱踏入官途的少年了,现今那个半身残疾性情扭曲、曾朝着年幼的亲弟弟泼下滚烫的热水的颓废男子又怎能入朝为官呢?
谢宣知道,这样的道理贾卿言再明白不过,可他又迫切地想出掉这口在腹腔中积压多年的恶气。
贾二公子的人生一帆风顺,所有朋友都觉得他应当入朝为官,有一番常人望尘莫及的大作为,他却一意孤行地选择了追随攻城归来的陈元狩。
两人友谊的产生,只因他们都痛恨这座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皇宫。
贾卿言不答,面色却冷了下来。
此事伴着贾卿言的年月过于漫长深刻,谢宣知晓他听不进去劝诫,他虽同情对方的遭遇,却也不会因此失掉了该有的理智判断。
谢宣沉声道:“即便朕让贾大公子现在就入朝为官,也早已错过了好时候,如今的贾大公子恐怕不再需要了。”
“贾公子。”谢宣再次出声唤他,“朕看着你的情面让令兄做官,这不叫归还,而是施舍。”
贾卿言愣了愣,右手虚握着的拳头倏然攥紧,这话显而易见地戳中了他心里的痛处。
从小到大,他都讨厌被夸赞。
每当他被人赞誉,有外人在时,大哥看向他的眼神都是麻木不仁的,可等到父母与外人皆不在场之时,大哥就会像疯了一样拿起桌上的书卷砸向他,可往往后果都是将他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每当此时,贾卿言匆忙上前想扶起他,他的大哥就会跪在地上抱住尚且年幼的贾卿言瘦小的肩膀,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断地嘀咕着“对不起”。
之后的宫程,二人一路无话。
到了马车不能再进入的路程,贾卿言便停下了马车。
在此处,门口有两名宫女在此守夜,二人在门前焦急踱步,时不时往远处投去目光。
当车帘被拉开,这两个面色有些紧张兮兮的宫女看到谢宣后,神情忽的放松了许多,似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们快步跑上前来,搀扶着谢宣下了马车。
谢宣前脚刚着地,其中一名宫女就颤声道:“皇上你可回来了!世、世子殿下寻你好久了,特地差奴婢们在此守候着……”
听到“世子”二字,谢宣几不可闻地愣了愣。
他本还以为谢谌尧同他闹翻了,依照往常来说,他这个大侄子怕是要好一阵功夫才能重新理会他。
残月当空,更深露重。
贾卿言没有再说一句话,拉拽着缰绳将马车拽向来时的方向,马车的影子遮盖了他被月色拉长的影子。
谢宣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开口道:“朕随时欢迎贾公子转变心意入朝为官。”
夜更深几分,贾卿言离开皇宫的步伐没有一丝停顿,他不曾回头也不曾应答。
等谢宣到了寝宫的门前,却瞧见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在寝宫门外等他的并非是谢谌尧,而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上早朝之外、再无打过其他照面的白枝雪。
白枝雪抱着剑,闭着眼倚靠在柱前。
残碎的月光正打在柱前,半截柱子在光亮之中,另外半截则隐没在阴影里。
脚步声刚踏足寝宫大门,步子还不曾踏实在,白枝雪便察觉了周围的气息里细微的异动,睁开了双眸,在看到谢宣后,更是匆忙地迎上来向着谢宣行礼。
在简单的问候后,白枝雪又问道:“皇上今日又去了哪里玩乐?”
先前谢宣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不顾幼时情面的重话,在谢宣眼里看来,白枝雪对他的父亲白枭之过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白枭之在朝廷的权威又极大,这一切都叫谢宣惴惴不安。
据谢宣从他人嘴里所得知的故事,白枝雪的幼年时光都是在习剑与挨打之中度过,一切都极其难熬。
他见到白枝雪时,白枝雪已经是他如今的年纪,剑术也早已将所有同龄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谢宣自然无从得知对方有怎么样的过往。
他与白枝雪不间断地相处了五年时光,从教他习剑的老师到大将军,白枝雪一直对他恭恭敬敬,不敢逾越半步君臣之间的间距。
这样的白枝雪问出这句话,反倒叫谢宣恍惚了好一阵。
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有近两月不曾这般放松地说过话了。
想到这儿,谢宣笑着应道:“朕在燕雀阁里认识了位有趣的朋友。”
白枝雪顿了半晌,才问道:“皇上所言是何人?”
谢宣回避了他的问题,转言反问道:“怎么是你在这里等朕?谢谌尧人呢?”
白枝雪如实回答道:“世子殿下在此守了许久,臣不久前才劝动他回殿就寝。”
“他叫你白哥,你叫他世子殿下。”谢宣笑了笑,“你可真有意思。”
听到谢宣的后半句话,白枝雪意欲出口的话语顿在嘴边。
谢宣又问,“爱卿还记得朕小时候叫你什么吗?”
白枝雪依旧是默不作声。
“白哥哥。”谢宣笑道,“明日早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