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什么样的画?”
韩迦南的面上显着焦急,他咽了口唾沫,说话间呼出了浓烈的酒气,浑浊的眼珠子清明了许多。
谢宣拧了拧眉,他先前觉得这幅画在其他画中显得很突兀,因而认真观看过它,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画上的细节,凝声道:“画上绘着宝剑与战甲,只用了线条勾勒细节,笔法很成熟,应当是张设计图。”
闻言,韩迦南垂下了头,像是在思忖些什么。
谢宣疑惑道:“这幅画……难不成是薛书仁画的?”
“不是。”韩迦南摇了摇头,“这幅画应当出自当年宫廷里最好的画师之手。”
“画师?”
“她是位值得世人敬重的女子。”韩迦南低声道,“与我的故友一样,她也姓元。”
韩迦南继续道:“陵云自幼丧父,母亲再嫁后,仅剩这座府邸与府邸里的下人陪着他。他在年幼时途径穷乡僻壤,捡回了一个快要饿死的瘦小姑娘,认她做了妹妹,给她起名叫元昭。”
“她幼时就喜爱绘人,后来又拜师学画,不满十六就进宫做了画师。”
话语间有了一段良久的停顿,谢宣确信自己同样不曾听说过这个名讳,用颇像陈述的语气发问道:“可她也在皇城里被人忘记了?”
韩迦南愣了愣,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我在这皇城里思忆旧事,抵不过一位比我年轻了五六岁的女子英勇,她在牢中被人释出,又拖着孱弱病重的身体躲避追兵,一路逃向了北面。”
“陵云少年时想去定北道看一看,她求人赎回了他的佩剑,代替他去了北方。”话说到这儿,韩迦南以手掩面拭去讲述时无法自抑流下的泪水,本就苍老的嗓音好似又苍老了十岁不止,“老乡对不住,叫你看到这副失态又难看的模样。”
“无妨。”谢宣说的是实话,与其说韩迦南对不住他,不如说韩迦南的话正在一句一句点醒他一直以来的困惑。
“我本来抱着她还活在世上的侥幸,直到我看到陈小兄弟画给我看的他抵卖出去的佩剑。”韩迦南哑声道,“我才知道她在定北道嫁了人又生了孩子,她的病在荒芜的北方得不到医治,不满三十就死去了。”
“这……”谢宣一时说不出话来,韩迦南所言的后半段,字字都说的是书里落魄武学世家的秦小姐的剧情。
如今在他的话中,这个人不叫秦七溪,而是叫元昭。
“元昭什么也不知道,她怀着孤勇独身前往定北道,顶替不愿出嫁的世家小姐嫁给了陈寻义。”
“她年少时与我倾诉过,她不会有喜欢的男子,更不会成婚。她只想一直陪着兄长,与画笔过一辈子。到了定北道后,她在牢里饱受酷刑染上的重病没有任何的好转。”
韩迦南孱弱的枯瘦手臂被寒风刮得泛干,他忽然抬起手臂,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喉间溢出的嘶痛声叫人听着不适。
“可心病更重,她已经活不了几年了,却有仇未报。她违背了少年时的心愿,把她的仇恨带给了她的丈夫与儿子。”韩迦南用嘶哑的嗓子继续诉说着绵长的故事,“也成为了书里的男主角的母亲。”
谢宣凝塞了片刻,“所以现在的陈公子,并非是原书里的陈元狩?”
“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韩迦南呢喃着,形同自言自语。他神情失控地拍了拍桌面,桌上的碗盘晃荡着,响声刺耳。
韩迦南在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老乡,我们迟早都要被这本书玩死,这本该死的书他娘的只想要最后的结果!”
谢宣被他言语中的激荡情绪惊得身体稍稍后倾了些,韩迦南的话固然让他不可避免地心慌了一阵,可如今他才十六岁,他无法与眼前垂暮的老人共情。
他所真正在乎的,是韩迦南言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一个最叫他愣神的信息:无论做了什么努力,剧情仍旧在按部就班地走着。
“我心中有愧,每夜缠得我无法安然入睡。”
方才的激声高喊让韩迦南此刻说话时还隐隐喘着粗气,他的语调里隐含着嘶哑的哭腔。
“我欺瞒了我的朋友,他与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他却不知道这是一本写好的书。我以为他能在这本书开始前改变这个世界,却害死了他。”
谢宣沉默许久,宽慰道:“是因为你不知道,没人会在事情发生前知道一切。”
“我向来信奉天命可违。”韩迦南摇了摇头,“我浑浑噩噩地老了,也不再相信了。”
谢宣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空碗里吃剩下的小半碗米饭。被这个世界逼疯至此的韩迦南的每句话,说不让他心慌绝对是假的。
可韩迦南讲的每件事,也恰恰是他能够反抗朝政的筹码。他不可能在事情发生前就在心里信奉对方所诉说的绝望。
甚至与之相反,他想要帮助眼前的同乡,不仅是让韩迦南的心愿完成,更是去对抗将他逼到如今这个局面的朝政。
“我可以帮你。”过了许久,谢宣开口道。
韩迦南默了半晌,像是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样,我至少是个挂名皇上。”谢宣的唇角细微上扬,“如果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们应当是同一阵线的伙伴才对。”
谢宣沉声道:“你需要为你的朋友沉冤昭雪,我需要抵抗朝政上那些做过亏心事的衣冠禽兽。我会帮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话音刚落,谢宣抬眸,望见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流满面。
谢宣面上的神情一僵,眼里闪过错愕。
韩迦南站起身直立,背部微微伛偻着,恭敬作揖,一字一顿将他之前说过的话缓缓道来,言语认真诚恳,“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坐下吧。”谢宣摇头道,“我需要的是能与我无话不谈的朋友,不是举止作态束手束脚的手下。”
闻言,韩迦南不作迟疑,当机立断地坐回了凳上。
直到二人都各自无话了一会儿,韩迦南缓和了情绪,举起酒坛,忽然又问道:“老乡,喝酒吗?”
“我……”谢宣抬起眸,正要拒绝。
韩迦南阻拦道:“喝酒谈事,才能掏心掏肺坦诚相对。”
谢宣经不住劝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韩迦南喜上眉梢,颇为殷切地把谢宣碗里剩下的饭一颗不剩地用木筷扫到空盘里,举起酒坛在碗里斟满了酒。
酒气弥漫鼻尖,谢宣踌躇良久,敛息屏气大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词是难喝。
谢宣险些要把嘴里的酒吐出来,可看到韩迦南面露喜色品尝着碗里的烈酒时,他又颇不信邪地把酒吞咽了下去,放弃了屏气,闻着浓重的酒味又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他眉头一拧,又皱了皱鼻,觉得与方才相比,唯有脑袋变晕乎了些,可这酒的味道始终没什么分别。
韩迦南问道:“老乡觉得这酒如何?”
谢宣看着对方期盼赞赏的神情,半天憋不出一句夸奖,只得捧着碗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他心想,就当喝太医熬的苦药了。
放下即将见底的碗,谢宣扶着逐渐昏沉的额头,努力回想了片刻,轻声问道:“韩先生与贾朔认识吗?”
“贾朔?”
“他的儿子与我讲过,贾朔喜欢一个早已逝世的男人。”
韩迦南捋着白须连连点头,酒喝得多了,他讲话时的语调也不自觉上扬了许多,“以前他三天两头跑一趟元府,说是要陵云指导他习剑,不过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知道他心思不纯。”
“那……”谢宣脑子一沉,神智又涣散了许多,他忽然记不起自己究竟要问的是什么话了。
韩迦南热情地帮他把酒倒满,故事还未说尽兴,他没留意眼前的小皇帝已经在醉酒的边缘,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知道这皇城里最有钱的富商最初是靠什么创业的吗?”
谢宣扶着碗摇了摇头。
“靠开酒肆。”韩迦南说完,又笑了笑,“那时我还说他又傻又痴情,谁知这两样都不是真的。他当了富可敌国的商人,又藐视朝政,他以为他是痴情之人,实际上不过是个胆小鬼。”
谢宣忽然道:“那白枭之呢?贾朔评价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话的语调比方才的发问上扬了许多。
眼前的景象在谢宣眼里颇不听劝地变得歪歪斜斜,韩迦南的声音也忽然在耳中忽响忽轻。
在恍然无知的情况下,谢宣的眼中依然失了清明,他浑散着双眸,说话时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谢宣抿着唇,兀自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他一点也看不清韩迦南脸上的神情,只知道自己半天没等来答复。
谢宣试探着问道:“韩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贾朔说了句该说的人话。”韩迦南沉声道,“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谢宣歪了歪头,神情疑惑不解。
“我与白枭之不熟。”韩迦南道,“不过元陵云与白枭之很熟。”
话说到这儿,韩迦南才觉出一丝诡异的不对劲,他抬了抬眸,看到眼前的小皇帝拿起碗猛灌了几口酒。
直到烈酒见了底,小皇帝身上暗红色的华贵衣袍也遭了殃,三两滴从他唇角漏下的酒濡湿了膝上的衣料。
小皇帝恍如不知,在桌上放下了空碗。
韩迦南心头一跳,“老乡?”
谢宣抬起眼皮,伸指在他眼前点戳了几下,竟像是在数数,半晌后,他面带着困惑,轻声问道:“韩先生,我怎么看你有好几个人啊?”
韩迦南顿觉不妙,原来这小皇帝与他推辞说喝不惯烈酒,当真不是在谦虚。他本想着独自喝酒实在无趣,才想劝对方也喝上两口。
谁知这长得漂漂亮亮的娇弱小皇帝一喝就是两大碗,还丝毫没与他抱怨酒醉。
他以为是他低估了小皇帝的酒量,没想到是对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韩迦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了片刻,心中犹豫着是否要将去喂马洗锅的陈小兄弟叫回来。
对这个他曾经的故友的儿子,也是书里的男主角,他却半点近乎不敢与人套,多看此人两眼,他都怕下一秒自己的眼珠子就要被对方用刀剜下。
如今把男主角明摆着在乎得不行的小皇帝灌醉了,他对不起的不仅仅是这两个人,更应该对不起的,恐怕是自己本就活不长的命才对。
他兀自胆寒着,谢宣却倏然起了身。
“老乡。”韩迦南赶忙起身劝阻,“去哪儿?”
谢宣转过身,双眸涣散,语调蓦然染上了一股形似委屈的意味,“我头晕,想洗脸。”
韩迦南拦不住下一秒就往门方向走的小皇帝,正悔悟着向天赔罪时,门却被打开了。
谢宣站在门前,使了力道伸手想推开眼前的雕花木门,手一伸出却扑了空,未找到支点的力道使得他脚下忽的重心不稳。
他垂着头,昏沉的脑袋撞到了奇怪的硬物。
谢宣站直了身体又微微抬起头,他敛着双眸,想努力辨清眼前人究竟是谁。
等到诸多个重影终于在他眯眼时交叠到一起,他抿了抿唇角,忽然以一种颇诡怪的不满语调呢喃了一句。
“陈元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