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宣不会知道谢谌尧心中所想是何事,颇为煞风景地淡然回答道,“你每天都这个时辰在这里等着,就天天都能看见。”
谢谌尧心里异动着的不知名讳的情感通通被这话堵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听你寝宫的宫女说,大学士的儿子昨日来找过你,你与他出去了?”
谢宣应道:“他叫许琅。”
“谁问他叫什么了?”
谢谌尧无语极了,他一想到就是这个叫“许琅”的人把谢宣拽到皇城里玩到半夜,就气不打一出来。
“你随便找个人去打听,都能知道大学士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还败家的纨绔,你就与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听到谢谌尧的嘴里说出这样无理的说教,他就知道对方又因他的回答生了气,谢宣沉着脸色,选择了缄默不言。
谢谌尧接着道:“燕雀阁那么多人,你非选了个最差劲的交朋友,你不会还想选他做官吧?”
想到许琅在平天楼里胜券在握的自信模样,以及他与自己说过的“一生的理想”,谢宣开口反问道:“他哪里差劲?”
谢谌尧因这问话愣了愣,方才因激动而抬起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他低声呢喃道,“我看你是被他灌迷魂汤了。”
谢宣叹了口气,“谢谌尧,你知道你这一生最想做什么事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谢谌尧不解地看着他,神情分外疑惑,“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总围着我转。”
谢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把语气有意说得刻薄,谢谌尧方才的那些说教,实在腐朽古板地叫他有些烦闷了。
半晌,谢宣又道:“你一晚上没睡,回去休息吧。”
谢谌尧望着谢宣向着皇宫花园的出口走去的背影,呆愣在原地良久。
等回了寝宫,谢宣与一位在他看来最为熟面的太监言语了几句,他心里一直没忘记早朝后与大学士的那番谈话。
谢宣吩咐他现在立马去安排一名自己手下手脚比较利索的下人去御药房抓些治风寒的药,给许大学士的府邸里送过去。
太监点头答应,脚下踩着近乎无声的碎步子离开寝宫,他刚到门口,又被谢宣匆忙叫住。
谢宣原先坐在木案后枕着小臂闭目养神,案上是整齐摆放好的奏折与几本书卷,他忽而又想起了许向学匆忙塞入的那条染了血渍的白帕子,顿然有些慌神地睁开了双眼。
他叫住即将走出寝宫的太监,沉声补充道:“去太医院找名太医来,就说朕吩咐他去许府给大学士看病。”
“是,奴才遵旨。”
太监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尖锐的嗓音把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
待到他踏出门外,将寝宫大门小心关拢后,这偌大空旷的寝殿里都还似残留有余音。
等他离开后,谢宣从木案边的软榻上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案上铺满的奏折与书卷。
做完这些后,谢宣从身后的书柜里抽了张空白的宣纸,将它摊平在案上,他从笔搁上挑了只硬毫的尖头毛笔,在石砚上点沾了些墨水,提笔在宣纸的第一行竖着写下六字。
“陈公子,展信安。”
写完这六个字后,谢宣忽然顿住了笔触,当他终于要主动给这个他挂念了十年之久的书中男主角寄去信件时,原先早已想好要问的许多话都忽然在脑海里消失不见。
他拿什么去祝陈元狩展信安呢?将来最有可能让陈元狩不安的就是他这个写信的人。
想到这儿,谢宣提笔将这行字划去,把这张宣纸揉成纸团置在一旁,他往石砚上平置了毛笔,又去身后取了一张宣纸放到案上。
他全神贯注着握着毛笔写字,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他的思绪突如其来地被拉回,使得他手里一抖,黑墨竟染到了袖口上。
谢宣出声询问道:“何人求见?”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嗓音有些粗厚,他只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
“白枭之。”
谢宣愣了愣,是哪阵风把这尊退休大半年的大佛吹来了?
他低眸看向袖口上覆水难收的一滩墨渍,只得将袖口卷了两卷,这才低声应道:“进来吧。”
门被缓缓推开,走进来的男人的长相与白枝雪有三分相似,身形瘦削高挑,即便两鬓雪白面生褶皱,也没失掉半点精神气。
谢宣实在不能相信眼前的白枭之还比死去的老皇帝大了个把月。
五十岁的老皇帝死时瘦得近乎病态,头发也全白了,看着比五十岁苍老得多,还总神神叨叨地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胡话。
见白枭之向他走近,谢宣先一步笑道:“什么风把白国老吹来了?”
“我听说皇上昨日深夜才回宫。”
白枭之看到谢宣后完全没有半点要跪的意思,谢宣姿态散漫地坐在塌上,他面目肃然地立在对侧直视向这个刚即位不到一年的小皇帝,语调严厉得活像在训斥调皮的孩子。
“先皇把此等重任交与皇上,不是为了让皇上滥用职权肆意玩乐的。”
“朕……”谢宣微皱了眉梢,半晌都语塞得说不出话来。
白枭之身为陪着老皇帝造反打天下的前朝廷重臣,让他迎面感受到的气场绝对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文官能够类比的。
“煜朝的领土很大,绝不是只有皇城一个地方。皇上太过年幼,所有的经历都来自于皇宫,才会觉得皇城里的种种事物新鲜,这些都可以理解。”白枭之接着道,“皇上若是自己都信了被繁荣的假象覆盖的皇城美景,要叫哪些活在人间炼狱中的百姓何去何从?”
“朕心中有估量。”
谢宣的面上强装着平静,藏在案下的那只握着毛笔的手却随着白枭之一番话的递进愈发攥拢,这不自觉的动作攥得他的手心都有些疼痛。
今早许向学夸赞了他,结果在这夸赞后没过多久,他却被白枭之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叫他几乎哑口无言。
他心中觉得白枭之说得并非全无道理,但对方这样不留情面地指责下来,还是叫他心中颇为不快。
他不信又如何?
他手里能牢牢握住的那点权力,每日早朝时如同傀儡般穿上那套华丽的朝服,却往往只能点头附和或冷眼旁观,偶尔一次做主还要经由多方插手,这样的他又救得了多少无辜百姓?
谢宣抬首看向白枭之不怒自威的神色,他一下子明白了,白枭之与其他老官员大相径庭,其他老官员是先看到龙袍下年幼的他,再看到这身龙袍,而白枭之只看得到这身龙袍,却看不到龙袍下的他。
这在常人看来有些不近人情的事,在白枭之眼里再正常不过。
“皇上习武至今,仍旧剑不能提,马不能骑。”白枭之冷声道,“我不知这样的皇上,要是再多跑出去玩乐几天,把身上的骨头彻底养散后,要如何面对得了逐渐向皇城逼近的反贼。”
这话说得太过于刺耳,噤声良久后,谢宣终于平复了紊乱的心绪,缓着语速地反问道:“白国老此番前来,还有其他事吗?”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前朝老将似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也不再有任何言语,毫无半分留恋地离开了这座空旷的寝宫。
等白枭之彻底消失在谢宣的视野中后,他方才紧握着的右手手心倏然传来钻心的痛楚。
谢宣低首看去,这才看见,掌中的毛笔早已被他攥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的尖端正对着他的掌心。
他神情恍惚着将这两截断掉的笔放在案上。
案上的宣纸上墨迹已干,只写着一句话。
“陈公子,近来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