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天气极好。
微风徐徐,暖阳和煦,足以称得上是这个苦事颇多的冬日里最为舒适的天气。
谢宣摆手拒绝了在皇宫正门已待他归来许久的轿子,他想在这难得的太阳下踱会儿步再回寝宫。
老皇帝死后,他日日不得清净,今日都能算是他心情较为舒畅的一日了。
不过奈何天偏偏不叫他如意,谢宣才刚走过了当初他做太子时所住的东宫,便看见不远处有个太监火急火燎地跑过来,面色十分难看,尽是惶恐之态。
由于跑得太急,这名太监并未在一开始便瞧见谢宣,等离近后差些与谢宣撞上时,他便忽的腿脚一软,在硬邦邦的石板路上直直跪下了。
对着此时跪地的这位颇为面熟的太监嘴里不住的求饶话语与停不下来的磕头,谢宣往后退了两步,蹙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细看几眼才知晓,那名太监的衣袖被划破了好几道细痕,情急之下露出来的半截小臂上也有许多被抓伤的红痕。
谢宣很快明白这抓痕究竟是什么动物所致,但这又让他更加费解。
他养在宫里的那只白猫,爪子上的指甲都会有专门的宫女定时修剪,何况那只猫早已娇生惯养惯了,看到耗子都能吓到上树,更别说抓人了。
那太监怯怯抬首,露出一张颇为稚嫩的清秀面目,煞风景的是,他的额头处已磕出了一块淤青,“奴、奴才罪该万死,没能拦、拦住世子……”
听到“世子”两个字,谢宣的右眼皮忽然一颤,“他怎么了?”
太监口中的世子,乃是谢宣的长兄襄王的儿子。
老皇帝去世时因重病在身而显得分外苍老,但实际上,他去世时的年龄是五十岁。老皇帝在十八岁时,与他人生中第一个老婆有了第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是襄王谢知州。
而谢宣呢,是老皇帝的最后一个儿子。
也就是到了这里,荒唐的事来了。
谢知州娶妻生子时仅仅只有十六岁,也就导致了谢知州儿子的年纪比谢宣的年纪还要大了一岁。
襄王谢知州的儿子名叫谢谌尧,是谢宣名义的大侄子。
也就是说,谢宣的年纪,比他的大侄子还要小。
关乎这件事,谢宣当然觉得好笑,然而他的大侄子谢谌尧却为此气愤了十多年。
从谢宣穿入这本书的第一天开始,只要谢谌尧在他身边一天,就必会用他自己的一套幼稚无比的套路去欺负谢宣。
因为上元节的灯宴上遭遇了见到陈元狩这种大事,谢宣把前几周谢谌尧给他写的信忘得一干二净。
谢谌尧今日抵达皇宫来“探望”他这件事,在前几周他就给谢宣打好了预防针,在那封信里,谢谌尧还特地强调,给谢宣准备了一个他必然会喜欢的大惊喜。
如此看来,这小太监的遭遇,与这个大惊喜绝对脱不了干系。
太监忽然噤声不语,露出难以启齿的难堪模样。
“你尽管说。”谢宣沉声命令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需将谢谌尧都干了些什么说出来便可。”
“今日,世子殿下突然拜访后院,还带了只野猫过来,说是春天快到了,皇上养的猫也需要找只猫交/配,奴、奴才没能拦住他……”这位小太监的声音柔声柔气,语调却越说越急,“然、然后世子殿下发现他带来的猫与皇上您养的猫都是公、公的……”
谢宣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了,必是极大的皇族丑闻。
尽管没有到传出去的地步,在身边的下人面前,他依然觉得不知把脸往哪儿搁。
谢宣又问道,“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听了这番询问,小太监把头低得更低,“世子殿下知道两只猫都是公猫后便生气了,将怀里抱着的野猫随手一扔,又抱着皇上您、您养的猫走了。那野猫跑得实在太快,奴、奴才追了半天,还是给它溜掉了好几次……”
“你追野猫干什么?”谢宣在心中扶额叹息,言语里是溢于言表的恨铁不成钢,“你去追谢谌尧啊!”
小太监低声道,“世子殿下说,奴才要是敢跟着他,就打断奴才的腿。”
“那便算了。”谢宣一挥衣诀,“他要是喜欢,那猫就送给他了。”
“还、还有……”小太监跪地不起,怯着嗓音叫住已经越过他向前行了几步的谢宣。
谢宣停住步子,他已经失掉了好些耐心。
“世子殿下还说,要皇上去花园看看,他要送皇上一份真正的大礼。”
似是终于说到了重点,小太监的吐字发音较刚才而言都变清晰了许多。
大礼?
谢谌尧送给他的大礼?
谢宣用过往的经验随便想个几秒,就知道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谢谌尧都想给他的猫配种了,不会还想给皇宫花园里的花配个种吧?
“世子殿下也要我转告皇上,这一次的大礼是真正的大礼,绝对不会有诈。”
谢宣微阖着眼,轻叹了口气,“他最好说话算话。”
说罢,便拂袖而去。
去的方向,是花园的方向。
谢宣特地没叫任何人跟他一起前往。
他很清楚,就算叫了其他人,也会被谢谌尧以各种理由赶走,到最后还是只剩他与谢谌尧两人面对面。
而他两凑在一起,无非也就是斗斗嘴。
谢宣实在不懂,这有什么不能叫外人听到的。
但关于他大侄子的脑子相当不好这件事,他也不是头一年知道了。
谢宣也万万想不到,谢谌尧这次确实没有骗他。
他刚踏进连接花园与溪流过道的石门,便彻底愣在了原地。
皇宫花园的各处花坛,一年四季都会更换不同的花卉,供宫中的皇族子弟赏玩。这并非是什么新鲜之事。
而令他震撼的是,此时这偌大花园中,不论何处的花坛,都植满了艳丽的锦带花。
他晌午时去到薛府的时候,皇宫花园的花坛里植的不过是些色彩零散的花卉。比不上此刻,锦带花开得极为妖艳繁茂,在冬日少见的暖阳下尽显绚烂。
谢宣还处在怔愣的状态时,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这声音来自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大树距地二米的一处枝干上,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身着深蓝,高鼻薄唇,长眉微挑,正凝着眸光与谢宣对视。
这少年就是襄王谢知州的嫡长子谢谌尧。
谢谌尧单手抱着白猫,轻松凌空跃下,他抱猫的那只手的手掌里,还握着两三株带着泥渍的淡粉色锦带花。
他穿的是窄袖的衣袍,袖口上却也沾染了不少泥土,手上还残有不少泥泞。
谢宣看了看遍布花园的锦带花,又看了看双手狼藉一片的谢谌尧,在心里默默组织了一番言语。
可组织的言语到了嘴边,还是变得颇为词穷。
“这是你……一个人种的?”
“那是自然。”谢谌尧很是臭屁地抵了抵鼻尖,“厉害吧!”
“噗。”
谢宣定睛看了谢谌尧的脸几秒,确认无误后,再也止不住涌上来的笑意,在谢谌尧面前笑出了声来。
谢谌尧脸上的莫名其妙在谢宣用手势示意他方才将手上的泥尘抹到了鼻尖处时,一下子变得荡然无存,而是换上了在他脸上很是稀罕的窘迫神态。
等处理完鼻尖上沾染的泥尘后,谢谌尧又忽然变得岔岔不平。
“我为你特地去更南一些的郡县挖了锦带花带回来,那么多锦带花,我还亲自替你种了。”谢谌尧一边说一边愤愤不满,“你怎么一句感谢都没有?”
说笑便笑,谢宣扬起嘴角,语气诚恳不已,“谢谢大侄子。”
“说了多少遍了,别喊我大侄子!”
一听这三个字,谢谌尧的表情瞬间便绷不住了。
躺在他怀里的猫也因他忽然激荡的情绪挣扎了起来,但这位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十六岁少年,愣是将这猫死死锁在了他怀里,使之丝毫动弹不得。
对此,谢宣默了片刻才回应了他,回应的还是答非所问的反问。
“你在花园里种那么多锦带花做什么?”
“为了祝愿你。”谢谌尧微微抿起唇角,他的语气透着散漫,眼眸却出奇专注地望着花坛里妖艳无比的锦带花,“坐龙椅坐得前程似锦。”
谢宣勾唇笑了笑,对于这句半个字也无法真正实施的祝愿,只漫不经意地随口应过。
谢谌尧又笑道,“好好干啊,小皇帝。”
对于谢宣来说,谢谌尧算得上是难得的一位在他坐上皇帝后还用原本的态度对待他的朋友。
但谢谌尧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大哥,却是谢宣穿书后重点提防的对象之一。
在《通天》书中,许多起义军队伍能发展起来,除了民众自身的愤懑与信念,还有极为重要的一个因素——襄王谢知州暗地里对他们进行的扶持。
谢知州想做的是借刀篡权之事,只是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陈元狩这样的疯狗,会将他所计划好的谋略,通通撕了个精光。
压抑了半辈子野心的谢知州的后半生,是在昏暗无日的地牢里度过的。
他的妻妾子女,则通通被杀了个精光。
陈元狩一心想要复仇,于是老皇帝的子嗣,没有一个能落得善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