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谌尧来宫里暂住后,谢宣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多了一双眼睛随时盯梢。
从寻他的频繁程度与聒噪程度来看,谢谌尧简直比白枝雪烦了百倍不止。
在这其中,有一件万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
这件事虽由谢谌尧本人所做,可他自身却未必知晓。
不过谢宣却早已明了,而这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则对此更加门儿清。
谢谌尧此番前来绝对与谢知州有直接的关系。
就算谢谌尧真的想来看望他,可如果没有他父亲的同意,他只会在襄王的封地上寸步难出。
谢宣从谢谌尧口里套不出他究竟要住多久的话,只能从其中的只言片语里辨出谢谌尧确实要在皇宫里久住。
谢谌尧掐着他登基后的时间回到阔别已久的皇宫,为他植了花,又祝他前程似锦,却不清楚自己就是父亲手里的棋子,他所认为的友谊在他父亲眼里不过是夺权的筹码。
由于谢知州的缘故,这份友谊在谢宣眼里,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谢宣在不同目光的监视下,该上早朝上早朝,该玩乐玩乐,按照惯例展现出对权力无欲无求,只想回宫睡大觉的不争气模样。
在这么安然闲适地过了一段日子后,春日倏然来临。
从上奏的各类文书来看,民间起义军的势头已经到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地步。
这个春天,皇宫花园里的锦带花久开不败。
而在皇宫外的各处隐秘角落,在由老皇帝的暴/政所致的长夜里,已有草莽英雄在漆黑晚夜里燃起生生不息的磷火。
颇为诙谐的是,掌控着他们口中所要推翻的政权的少年皇帝,正呆在薛府里摇着玉白折扇与一个傻子对坐喝茶。
二人中间的高桌上,还摆放着一张崭新的围棋棋盘。
但他们下的并非围棋,而是谢宣前两天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薛市下的五子棋。
要让薛书仁放下戒备,谢宣决定先从接近他的宝贝儿子开始。
于是这段时间里,他只要一下早朝,就会跑去薛府寻薛市,都快赶得上谢谌尧在皇宫里四处寻他的频率了。
可惜快赶得上这四个字,终究还是赶不及。
“谢宣,你行不行啊!你下这里干什么!”
尽显埋怨的语调响起,谢谌尧清俊的脸上贴了满脸的白条,脑门上也被人用毛笔画了只体态笨重的大乌龟。
他的小臂枕在谢宣的肩上,此时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摁了一下谢宣的肩膀。
谢谌尧毕竟习过武,拳脚功夫在年轻一辈里显摆也绰绰有余。
他一激动起来又总是毫无分寸,谢宣的肩膀上传来阵阵的疼痛,嘴上却难言。
“那要不让我们半个时辰输了二十七盘的世子殿下再来一盘?”
谢宣僵着脸,稍勾起嘴角弧度,完全是刻意假笑的模样。
他的脸上贴着两三片白条,分别贴在了眼皮下与鼻子上,白皙如玉的脸庞上还被薛市用毛笔在眼角下画了一颗痣。
从长如蝶翼的卷翘眼睫往下望,显得他的眉眼更加精致。
薛市对他还算留情,也因为他下的盘数不多。
比起谢谌尧一开始就对薛市进行了不断的挑衅,然后被一个傻子下到自闭,谢宣的境况已经算好得多了。
在这之前,谢宣也不知道薛市虽然痴傻,却精通画画,平时被薛书仁关在寝房里时,他便会在里头在为他备好的宣纸上画些花草猫狗之类的事物。
而且他更加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五子棋技术居然在短短两日就被一个傻子超越了。
“我、我……”谢谌尧不服气了,“你信不信,我下一盘一定赢了这个傻子!”
谢宣抬起手,像是抚摸小狗般揉了揉他的头顶的杂毛,状似心痛地哀叹,“算了吧!你脸上已经没地方画画了。”
“哥哥。”薛市眨了眨眼,眼里仍是有些呆滞,他今日没化那些繁复的妆容,看上去就是个模样秀美的少年,“傻子是什么意思啊?”
“这、这个……”
瞧着薛市好奇单纯的模样,经常口无遮拦的谢谌尧蓦然沉默了,半天支吾不出个结果来。
“就、就是……你、你……”谢谌尧实在想不出合理又不伤人心的说辞。说那时快那时慢,他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下一秒便拍上了谢宣的肩膀,“来,让你谢宣哥哥来告诉你!”
忽然被点名的谢宣自然是感到比无语更加无语,他正想通过转移话题的方式跳过现在这个话题,薛市却又开口了。
“我身边的哥哥姐姐们总是喊我傻子,也不想和我玩……但是我爹爹又和我说,傻子这个词是在夸我。”
薛市倏然滞住了面上的所有神情,他此时的神态,与谢宣初见他那天无异,如同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却生着姣好模样的布娃娃。
谢宣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在夸你,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谢宣将这话说出口后,立马感受到了谢谌尧疑惑不解又十万火急地伸出手指戳向他的肩膀的触感,对方显然是想叫他闭嘴。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跟傻子玩,也没有几个人喜欢傻子。”
谢宣说到这里时,薛市展现的模样已经是他通常马上要哭嚎尖叫的模样了。
不待多久,谢宣又道,“但我喜欢跟傻子玩,所以我才会跟你玩游戏,懂了吗?”
这话说完后,薛市在心里咀嚼了许久其中的意思。
待到终于想出了名堂,他微瞪着双眼,眼眸里已是湿润一片,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算作是最诚恳的回应。
一旁的谢谌尧大惊小怪起来,他压低声音在谢宣耳边悄然道,“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
谢宣轻挑眉头,低声反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拉人下水?”
薛市兴致盎然地看着二人咬牙切齿地低声交谈,等到终于有停止的迹象时,便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发问道,“那、那小尧哥哥呢……”
谢宣淡然抢答,“无碍,他也是个傻子。”
面对此言此语,谢谌尧磨着后槽牙愤然沉声道,“谢宣,别逼我在这种施展不开拳脚的地方干弑君这种大事。”
这两人若是斗起嘴来,自然是什么话都敢讲都敢骂。
而且也什么人都敢往话里搬。
谢宣勾起模板式的假笑,“也别逼我在这种地方就叫你白哥过来打你一顿。”
“靠!”谢谌尧气到脸上贴的白条都掉了两根,“这算舞弊吧!”
“不。”谢宣笑着摇了摇头,“这算合理利用优势。”
在斗嘴之余,谢宣与薛市下完剩余的棋局后,今日的五子棋大战正式落下帷幕,最终是以薛市一方有战必胜简单粗暴地概括了今天的战局概况。
等到了坐马车回皇宫的路上,不知为何,谢谌尧一直心事重重。
“……再过几年,我一定能打得过白哥。”
等马车车厢里的氛围静谧了许久后,谢谌尧微蹙着眉头,幽黑的深眸一眨不眨地盯向想趁机打个小盹的谢宣。
每次谢谌尧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他确实在说一件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大事。
他硬是要正对着谢宣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好像谢宣是什么相当重要的见证人似的,弄得谢宣感到一阵空穴来风似的的莫名其妙。
谢宣抬手轻揉太阳穴,驱散翻涌上来的困意,随口应道,“你这话要是能对着你白哥说一遍,就算你成功一半了。”
“谁会那么不识好歹啊!”谢谌尧叹了好大一口气,“就算真能超过,还指不定得过几年呢!而且,我要是不告诉他,他说不准还能进步地缓慢点,好让我有追赶的余地啊……”
谢宣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不笃定还敢立誓?”
谢谌尧的那句“谁会那么不知好歹啊”一出口,谢宣立马便想到了那日在灯宴上对着白枝雪颇为嚣张跋扈的陈元狩。
陈元狩立的誓可比谢谌尧要霸气多了,不仅定了期限,话里的言下之意更是狂傲,那句“给我两年,我能让你在我面前拔不出这把剑”的话的意思无非就是:等两年之后,我必然能够吊打你。
不过在知道了书中结局的谢宣看来,陈元狩并非不知好歹,而是说了句简单的实话。
冬去春来,陈元狩在那日灯会上,嘴里说过的人情,应当是这辈子还不上了。
谢宣现今觉得,他必定会在这深宫里过一辈子。
可他也的的确确不想如此。
所以有时他会觉得,若是某一日他为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与抓狂,陈元狩领兵撞开皇宫的大门的那一刻,对他而言,算不算一种解脱?
不过这解脱的代价实在太大,完全就是治手伤砍手的愚医行为。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放弃掉可能可以让自己多活几年的机会,没有在灯宴上就杀了陈元狩,也在于重生前读《通天》一书时,陈元狩是他在其中最喜欢的角色。
或许面对面时,陈元狩的性格会让人徒增压力。但当初的谢宣隔着书页,见到的只是怀揣着一腔孤勇闯进国都、偏执又疯狂的少年。
这恰恰是他从来就欠缺的东西。
未进皇宫大门,就有人持剑拦了谢宣乘坐的马车,他还没伸手,谢谌尧就急躁地替他拉开了帘子,面上有些不悦之色。
“白、白……白哥!”
在见到拦车之人时,谢谌尧硬生生将组织好的几句粗语咽回了肚里。
谢宣坐在车厢内,一下未动。
他听到利剑插回剑鞘的响声,看也不看便能知白枝雪此时必然是拧紧了眉头,双手捧剑作揖,正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护国将军拦路在前,马夫没有不停车的道理。
紧接着,白枝雪低沉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皇上,微臣有要事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