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刚出皇宫三里路,便见到陈元狩在一处必经的拐弯口等他,身旁还站着那匹熟悉的棕马。
他扯着缰绳停下马,垂眸看向等在此处的人。
“下马。”陈元狩闷声道。
声音嘶哑沉闷,像是在克制心头剧烈的情绪涌动。
谢宣有点不解。
“什么事非得下马说?”
“下马。”
陈元狩用嘶沉的嗓音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调。
下一秒,又向着谢宣伸了手。
谢宣一面怔愣着,一面又顺着陈元狩的搀扶下了马,才刚落地的功夫,手腕紧接着被狠狠一拉,他顺势跌到了陈元狩的怀里。
陈元狩搂着他的腰,死死地抱紧了他。
谢宣使劲推了推,愣是没推开。
“陈公子今日是怎么了?”谢宣低声道,“这么粘人?”
昨日他抱着默认的态度,让陈元狩对他做了好些越界之事,以至于他现今的脖颈和肩骨还有些酸痛,今日还特地穿了领口高些的衣袍来遮脖上的啃咬痕迹。
倘若不是后来他吹着冷风变清醒了些,他昨夜怕是真要与陈元狩在庙堂外做到最后一步了。
陈元狩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肩上,默了好半晌,悠悠道:“你身上好香。”
又是这样语调过于坦然的揶揄之词,谢宣听得语塞,“陈公子第一次见我时,似乎也这么说过。”
不知两人的动作僵持了多久,陈元狩沉声道:“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淮南城。”
“要去做救世主吗?”
谢宣心想,虽然陈元狩陪着他耽搁了一年时间,可同时也提前一年攻下了淮南城,如今再回到淮南城,倒也与原书剧情没什么差异。
也和韩迦南与他讲过的那些往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去做反贼头子。”陈元狩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谢宣的脖颈处,“再来把皇宫的公主抢走。”
二人的距离忽然被拉远了一些,陈元狩俊朗的脸却近在咫尺,谢宣来不及质疑一句这三番两次被提及的奇怪称呼,嘴巴又被强横地堵住了。
这一次的亲吻很短暂,才短短几秒,陈元狩就放过了他。
谢宣抬了抬眸,看陈元狩的眼神里有不解的意味。
陈元狩道:“再亲下去就走不掉了。”
过了片刻,陈元狩与他嘱咐道:“你就安心在皇宫里做不管事的公主,早中晚都记得吃饭,我会回来找你的。”
谢宣笑道:“你是想做我爹吗?”
陈元狩摇了摇头,应道:“我想做你夫君。”
谢宣想了想,提醒道:“我没答应与你在一起。”
“嗯。”陈元狩点了点头,认真道,“我还不够资格。”
马蹄轻踏路面,在去往许府的路上,沿途经过一片桃林,桃花正开得旺盛。
府门边。
一位相貌俊朗、身穿黛蓝束袖骑装的少年倚在红柱前,双眸紧阖。
蹄声临近,少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谢宣的余光瞥见近旁拴着的一匹马,随口寒暄,“贾二公子到的好早。”
说罢,他正要翻身下马。
贾卿言摇了摇头,出声阻止了他,“我方才问过了,许琅还是不在。”
谢宣顷刻停住了要下马的动作。
贾卿言道:“但我刚才去他房间看过,门是反锁着的,可里面没人。”
没过多久,贾卿言又道:“我把门踹开了,看见那把长剑被拆封过了,只剩了缠剑的布条,而剑已经不见了。”
谢宣听得愣了愣。
“你觉得他会去哪?”谢宣出口问道。心中却依旧有了一个最为确切的答案。
贾卿言走近拴好缰绳的马匹,迅速地把绳子解开,沉声应道:“我们想的地方,应当是一样的。”
过了半晌,两匹马在街道的路上并驱而行。
贾卿言犹豫着问道:“陈元狩今日不来吗?”
“他走了。”谢宣如实道,“回淮南城做他的定北王去了。”
“为什么?”
这句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点恼怒的意味。
不过生气归生气,听到这句话后,贾卿言的心底还是快意占了绝大多数。
谢宣只听得出前者,满不在乎地淡然胡诌道:“走了就是走了,没有为什么。”
到达街市破落狭窄的巷道口后,谢宣下马而行,贾卿言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把两匹马拴在了一根石柱上。
站在铸剑铺门口时,谢宣感到有些遗憾。
昨日变故诸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把土狗留在了贾府里,倘若他今日知道要来见那个老铁匠,定然会把长大了的小土狗带给那名铁匠看看。
走完门后的长道,二人到达了真正的铸剑铺。
刚一走近,谢宣便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得怔在了原地。
老铁匠顶着一头枯如稻草的乱发,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他嘴里含着布块,右手提着铁锤,将铁砧上的长剑狠敲了几下。
在敲得破损不堪后,老铁匠呸了一声,把嘴里的布块吐出,又把弯折的长剑扔入了一旁燃烧的熔炉里。
这动作做得流畅,毫无迟疑。
他当着剑的主人的面,没有半点怜惜地毁掉了一把剑。
而许琅站立的位置,恰是最能看清这把剑熔于炉中的位置。
可他自始至终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
在听到门边传来的动静后,许琅转过头,面上浮过相当的讶异。
“交代一下吧。”
谢宣直视着被贾卿言限制住逃跑动作的许琅,沉声道,“你昨日去哪里了?”
许琅视线闪躲一会儿,回过头笑道:“谢兄,其实我真要跑的话,贾二是拦不住我的。”
“那可未必。”老铁匠取了块干净的白帕擦了擦砧板,擦出一大块显眼的灰迹,“将近六年不曾提剑,你的武功怕是早已荒废了。”
“老东西。”许琅侧过眼瞪他一眼,“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哑巴。”
“他昨日也在这。”老铁匠应道,“思考了一日究竟要不要熔剑。”
“哦?”谢宣眯了眯眼,笑得像只狐狸,“是什么让消失了整整一天的许公子思考出结果了?”
许琅自然不敢看他,扭头与老铁匠疯狂使眼色。
“是燕雀阁终考的成绩。”老铁匠回避过目光,抬眼看向谢宣,应话的语速不紧不慢。
“这有何差别?”谢宣有点不解。
昨日的事情如在眼前,提及燕雀阁终考的成绩,谢宣心头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不适。
“如果考得好,他就弃剑做丞相去了。”老铁匠淡然道,“考得不好的话……他说,准备再练练剑法,找个好日子把宋忠兴解决了。”
许琅无语道:“这些话被你讲得一点情调都没有了。”
谢宣不清楚这些措辞能与情调扯上什么关系,但听到老铁匠的话后,他心头莫名惆怅。
他倒不会真的想着去指望许琅帮他提剑解决掉宋忠兴,宋忠兴身后有庞大的势力,而许琅纵使做上了丞相,手里头也未必能拿到多少实权。
在静默的氛围里,谢宣把袖里藏的信拿出来,叫贾卿言交到许琅手中。
许琅接过信,一行字一行字地认真将它看完了。
让谢宣感到意料之外的是,许琅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谢宣皮笑肉不笑,道:“老实交代。”
许琅仰视望天,状似思索,拿出手掰着手指算数,又慢慢把目光转回来,“我不记得我杀了几个人……四个?十四个?有这么多吗?做恶人看杀人数目吗?”
“许琅。”贾卿言唤他,“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想做疯子吗?”
“当初那些世家子弟不都这么传吗?”许琅耸肩笑道,“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谢宣应道:“你杀的是恶徒。”
“也对。”许琅与他对上目光,勾唇笑了笑,将这句话如祷词般又重复了一遍,“我杀的是恶徒。”
在离开铸剑铺前,老铁匠单独叫住了谢宣,又叫退了另外二人。
原本不愿听命的两人,被迫听从了谢宣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情不愿地先走出了铸剑铺门外的那道窄道。
而后,铸剑铺内仅剩了两人。
老铁匠从别处端来一把矮凳,请谢宣坐下。
谢宣没有拒绝。
刚坐到凳上的那一刻,老铁匠颤着密布着沟壑的手指,在谢宣身前恭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谢宣瞪了瞪眸,眼里是分外的不知所措。
一眼望去,老铁匠整个高大的身躯都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抖动着。
谢宣愣愣地坐在凳上,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动作。
老铁匠嘶声唤道:“皇上。”
“你认得我?”谢宣好半天寻得一句措辞。
老铁匠颤着手点了点头。
“你认得我,也认得陈元狩。”谢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铁匠轻轻摇了摇头,“皇上应当不会认得我。”
谢宣心里本就有猜测,“你与元陵云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老铁匠愣在原地许久,干枯的手颤得更加厉害。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老铁匠终于抬起眼,沉声叹道,“元陵云打的最后一场仗……我那时是他旗下的兵卒。”
谢宣脑中的思绪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变得全部空白。
渐渐的,他的指甲快要攥入掌肉里。
“真相是什么?”
是压得近乎狠厉的嗓音。
老铁匠怔愣着,忘了应话。
谢宣把语气加重,再问一遍,“最后一场仗输掉的真相是什么?”
终于,老铁匠摇了摇头,“没有真相。”
他像将死之人叹往昔般,用苍老的声音慢慢道:“输了就是输了。”
“不可能的。”谢宣扬声道,“元陵云在这先前从未打过败仗,不是吗?”
“皇上,我只是个小小的兵卒,我只知道我打不赢,拼了大半条命都打不赢。打到最后没有了粮草,甚至连战友都少了一半。我们拼尽了一切,可我们回到朝廷后,得到的却是要屠满门的消息……”老铁匠一口气把一大段话说完,再次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宣听得默然,半晌后问道:“你不恨我吗?”
“不恨。”老铁匠很快否认。
“我在这铁匠铺待了很多年,先是大学士帮了当时正四处逃窜的我,后来许公子又帮了我不少忙。”老铁匠抬头直视着他,一句一顿慢慢道,“许公子时隔多年又来一趟我的剑铺,谈的每句话都有皇上你的名字,我相信许公子,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巷道口,只剩许琅牵着谢宣的马,在此地等他。方才共同拴在石柱处的另一匹马,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环顾后,谢宣问道:“贾二公子呢?”
“家中有急事。”许琅虚情假意轻叹一声,“跑了。”
“急事?”
“是啊。”许琅点了点头,“有喜有忧。”
谢宣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就是一件事吧……”许琅摇着扇,笑了笑,“它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怎样的事能又是好事又是坏事?”
“不告诉你。”许琅摇摇头,“不然你该骂我说难听话了。”
“……”谢宣无语凝噎。
好吧,他其实也没有特别想听。
在沉默里,二人面面相觑。
许琅望着谢宣,谢宣望着许琅手里握着的那根缰绳,和缰绳牵着的他的白马。
过了几秒,谢宣问,“你没骑马?”
“一匹马,两个人骑绰绰有余啊!”许琅笑道,“说起来,我的骑术也不错……”
“想都别想。”谢宣打断道。
这拒绝只让许琅沉默了短短两秒,他立马拦住牵马欲走的谢宣,“那、那骑到马市行吗?也不远啊……”
在平天楼一言九鼎的许半仙说着这话,心里想的却是,大不了就骑慢点。
“你一声不吭消失一天多。”谢宣铁面无私,冷冷道,“还想坐我的马?”
“准确点说……”折扇一合,许琅悠悠道,“我是想和谢兄共乘。”
“许琅。”谢宣忽然出声喊了他的名讳。
“哎,在呢!”许琅很快笑着应道,“怎么了?”
谢宣在心里沉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许琅默了一会儿,竟像是在思考,“有这么明显吗?”
“还行。”谢宣认真回答道,“刚发现的。”
被拆穿了心思的许琅也不窘迫,立马便想再开口,“那……”
谢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缓声阻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你。”
到了第二日。
下了早朝后,谢宣去寻刚至府邸的贾朔,到街市时,在来往男女的交谈里听见一件消息。
贾府的大少爷昨日在贾府里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