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在办丧事,许府却在办酒宴。
谢宣没有立场在贾朔的大儿子去世时去探望,许向学却早向他送了酒宴的请柬。
这次酒宴是许琅做官前的庆功酒,许向学在年迈重病时得偿所愿,自是欣慰又欣喜,他原是盐商出身,许府不缺钱财,摆的酒宴可谓是极为隆重。
而贾府死了个不被器重的残废大儿子,只潦草办了一天的丧事,又寻了处好地方安葬遗体,便再无其他。
谢宣打听到,贾朔回到皇城后,并没有先去贾府看他死去的儿子,而是先去了薛府,与薛书仁大吵了一架。
据说这架吵得实在太过激烈,所以惊动了不少八卦之人在街市上碎嘴。街上传的版本很多,有一版甚至说贾大商人找人把薛史官的花园都掀掉了。
薛书仁让宋忠兴先看到终考成绩,又任由他篡改成绩,尽管他身不由己,却也算是完全背叛了谢宣。
于是,谢宣只希望这把火不要在烧到如今自身难保的他身上。
可他这一念头才刚刚想出,薛书仁就找了下人来皇宫传信给他,约他去薛府见面。
谢宣想去,又觉得他不能单独去。
犹豫很久后,他找了许琅。
许琅喜欢他,未来还要做朝廷的丞相,是如今皇城里最没理由背叛他的人。
薛府门前,许琅一身紫衣,头戴玉冠,手持白扇,合开的扇面遮着下半张脸,只露了一双眼。
谢宣凑近后,许琅也没把折扇拿下。
谢宣心中感到奇怪,伸手要夺扇,许琅别开脸,与扇子一道躲开了。
谢宣:“……”
许琅望着谢宣无语的神情,解释道:“被我爹打了一顿,这次是真的要破相了。”
谢宣诧异,“他打你干什么?”
“今日不是要来见史官吗?”许琅唉声叹气,“我就问我爹,煜朝史册里,有没有一页是写皇帝与丞相终成眷属的,嘶……”
许琅取下扇,左脸确实有一条红痕。
“结果我爹他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打我,唉,我说打人不打脸,不然我就真没机会创造历史了,他还真就非得抽一下我的脸……”
望着许琅脸上颇鲜艳、一看便极疼的红痕,谢宣沉默良久,总结道:“打得好。”
由于薛书仁约的只是谢宣一人,许琅并不方便进门,所以只能在薛府门外等他。
距离新官上任还有三日期限,这段时间许琅都极闲。
听许琅说,贾朔用了些时间与精力,帮他摆平了信件与谣言一事,谢宣却觉得,这恐怕只是金钱的力量而已。
薛书仁在客堂处斟好了茶,战战兢兢地坐于椅上。
谢宣一进门,薛书仁的膝盖就着了地。
他愣了愣,心底忽然涌上一丝厌倦,出声道:“起来吧。”
命令一下,薛书仁不敢再跪,满头冷汗地起了身。
谢宣沉了沉眸。
在宋忠兴的权势大到这般境地的情况下,他并不觉得依附了宋忠兴的薛书仁应当怕自己。
恐怕薛书仁怕的,只是那颗被他抛弃的仁善心罢了。
“皇上……”薛书仁小心翼翼地向谢宣递了杯茶,“喝、喝茶。”
谢宣接过茶,作势轻抿了一口,问道:“薛大人找朕,是有何事要说?”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薛书仁又跪在了地上。
这次无论谢宣怎么劝,他都不再站起。
“薛大人这是干什么?”谢宣阖了阖眼,有点不知所措。
薛书仁跪在地上,额头撞向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头,用粗浑的嗓音响亮道:“老臣有罪在身,罪孽深重,却还苟活于世。”
谢宣放下手里的茶杯,“薛大人何罪之有?”
“臣把有关于元将军的一切从史册里撕去,又在史册里把贵妃娘娘写得不堪入耳。”薛书仁磕得肿胀发青的额头抵着地面,不敢再起,“只因我胆小怕事,却忘了自己的本分职责。”
谢宣说不出话了。
为何是薛书仁来向他认罪?为何不是那些真正做了错事的野心之人来向这世间所有的贫苦百姓认罪?
离开前,薛书仁从薛府一处极隐秘的角落取出了几张早已暗黄的纸张,笔墨已经变成灰色。
谢宣不必再看,他知道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这几张纸只能定薛书仁的罪名,却定不了白枭之与宋忠兴的罪,他们干的坏事距离现今年岁太久了,唯一能寻到的人证,也只知自己莫名其妙被朝廷定了罪。
这世上少了个薛书仁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罢了。
他轻易许诺了韩迦南,却叫自己陷入了绝望的地步。
何况就算有了确凿的人证又如何,凭他现在的人脉,他既不可能定拥有兵权的白枭之的罪,更不可能定在朝廷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宋忠兴的罪。
谢宣走出薛府前,路过花园,各色的花朵在春日里开得娇艳。
薛市蹲在石坛旁,对着一朵艳丽的红花发呆。
由于常年见不到外人的缘故,薛市的听力也很敏锐,谢宣还未出声唤他,他便听着挺轻的脚步声回了头。
薛市今日穿着一身轻便的束袖衣袍,他长高了许多,眼神也不似先前浑浊,身体长开后,连样貌都俊俏了许多,显得少年气十足。
谢宣想到之前把铅粉与口脂胡乱抹在脸上与嘴上的痴傻少年,恍若隔世。
他怔愣时,薛市凑近了他。
薛市伸开双手,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道:“抱抱。”
谢宣笑了笑,如他所愿抱了抱他。
薛市将他抱紧,呢喃似的在他耳边说话,“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谢宣应道。
“我想去找你。”薛市把话说得很慢,听着又有点委屈,“但是我爹说你很忙,没有空和我玩。”
谢宣清楚薛书仁是害怕薛市去皇宫时会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好擅自戳穿一位父亲出自担忧而说的谎言,可薛市讲话听着这般可怜,他也不敢点头直接应是,索性选择了沉默。
他不说话后,薛市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弯下腰把方才看的那株艳丽的红花折了下来,塞到了谢宣手里,送完后,神情还有些别扭。
谢宣问,“送给我吗?”
薛市点点头,“因为谢宣哥哥长得像花。”
“长得像花?”
“就、就是长得很漂亮的意思……”
谢宣哑然失笑,用没有拿花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回宫后,谢宣寻了只矮些的花瓶,往里面灌了些清水,想着在最大限度内,让这株已经被摘下的红花能活得久些。
过了两日,他水养的红花还红艳着,噩耗却快一步传来。
当听清这噩耗的主人公后,谢宣草草披了一件衣袍,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到了薛府。薛府外围了一圈神色默哀的下人,他顾不得那么多,连让开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推开人往前走。
谢宣费力挤进府里,望见白枭之与白枝雪皆站在薛府花园里,另一侧还站着宋忠兴与几位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官,他们围着瘫坐在地上神情麻木不仁的薛书仁,正说些劝慰之词。
他再努力向前,绕过宋忠兴的位置靠近了薛书仁。
薛书仁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上的血泊,而倒在这血泊之中的,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儿子。
薛市睁着桃眼望着天,鼻间已没了气息,脖间有一道很深的割痕,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地面上。
是谁杀了他?谢宣再清楚不过这一点。
薛书仁向他赔罪,将撕下的史册交给他,却得来一个老年丧子的下场。
满堂皆是害死一位还未及冠的痴傻少年的罪魁祸首,他们却在猫哭耗子假慈悲。谢宣俯下身,不管顾旁人异样的目光,脱下身上暗红色的华贵衣袍,盖在了薛市逐渐变凉的身体上。
黄昏的风刮得很冷,他却无所谓这些了。他不忍再多看这死相一眼,伸手拉高衣袍,遮盖住了薛市的脸。
谢宣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在冷风里摇摇欲倒。
宋忠兴在旁看得惊奇,想上前拉走这位在他看来神智失常的小皇帝。
谢宣退后一步,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嘶声道:“滚。”
宋忠兴垂下手,却没动。
见他不动,谢宣使了此生最大的气力,指向府门的方向,扬声喊道:“滚啊!”
宋忠兴本就不想在此多留,索性难得听了这位伤心过度的小皇帝的命令,带着一众小官沿着让出来的空道离开了薛府。
白枭之比宋忠兴更不想在这离谱的场合里多留一刻,比他更快一步挪动了脚步。
院子里的其他人,只剩下了白枝雪。
白枝雪想上前,谢宣却退得更后。
谢宣沉着眸,一字一顿道:“白枝雪,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很可怜。”
白枝雪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谢宣的眼色变得更冷,“死在地上的那个傻子,他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你呢?你只想走一步算一步,你只想谁也不得罪。”
“我……”
“你滚吧,我不需要你施舍的帮助了。”谢宣冷声道,“我玩不过你们,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什么也不会干了。”
人群散去,只剩谢宣一直陪着瘫坐在地上的薛书仁。
等到夜色变深,谢宣冷得发抖。
薛书仁在此时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向房内走去。没过多久,给谢宣取了一件厚实的褐色大氅。
轻声道谢后,谢宣披上了衣服。
皎月当空,照亮了花园里开得艳丽的花朵。
这一晚,薛书仁难得以与平常人讲话的态度,与谢宣说了许多话。
薛书仁自幼丧父,家境又贫寒,在幼年与少年时吃了许多苦,他害怕那些比他厉害的人,无论是哪处比他厉害,反正他们总找得到法子取笑与欺负他。
他的妻子是名青楼的痴傻女子,在他还没有正式官职时,那些喜欢取笑辱骂他的官臣给他送了这份礼,他若是不娶,他们就会当着他的面欺辱与杀了这名女子。
薛书仁窝囊了一辈子,这一天也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例外。
他娶了这名女子,却没与她圆房。
直到那位女子有一日晚上来到他的床前,对他吞吞吐吐地说谢谢,说喜欢他。
这一辈子,头一次有人说喜欢他。
于是他觉得,那这辈子便这样吧。
他与女子生了孩子,不出意外又得到许多嘲笑,尽管他的学问做得再好,这件事始终是他的污点。但是他并不在乎,尽管世人说他嘴硬,可他的确不在乎。
女子什么也不会,只懂得把她在脸上涂画的本事教给她同样痴傻的孩子,后来女子得病死了,薛书仁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他做事就更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这祸端就要引到薛市身上。
月光照亮了那件盖在地上的暗红色衣袍,薛书仁再也承受不住,冲上前隔着衣袍抱紧了早已冰凉了的尸体,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谢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等到哭累了,薛书仁哑声道:“我错事做得太多了,所以遭了报应。”
谢宣想与他说不是,却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新官上任的那一天,谢宣感染了风寒,在寝殿里卧病不起。
一道命令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下达到他的寝宫里。
宋忠兴提议,如今时局动乱,朝政要事诸多,丞相一职职务更是繁复,他倡导分权,要在朝廷中设左丞相与右丞相。
头昏脑涨的感觉再度袭来,身边却还有人聒噪不已,谢宣盖紧被褥遮上脸。
他与白枝雪讲的话都是实话。
他什么也不会再做了。
这座皇宫已经彻头彻尾地坏掉了,里面的人要想让它自愈是不可能的,只能叫外头的人闯进来,把这座旧的皇宫拆了,建成一座新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