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躺在寝殿,一躺就是一个月,他不上早朝也不出宫,起初还有人来找他,吃足了闭门羹后,也就不再来了。
发生了立双丞相之事后,满心期待上任之日的许琅却没有来找他。
又过了一月,谢谌尧与他告别,回到了豫州。
这两月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谢宣在寝殿里整日睡觉,也能从醒来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反复听到一句话: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于是有一日,他问小声交谈的宫女,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宫女被吓得跪地求饶,在他再三强调他不会将她拖去做任何处罚后,宫女才颤颤巍巍地回答,淮南城那支反贼队伍,在这段时日里,把楚郡也打下来了。
谢宣看着她笑,“这是太平之事啊。”
宫女低下头,不敢说话。
“哪天他们打进皇宫了,你千万要逃出去。”谢宣轻声道,“就算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逃掉,不要留在这里等死。”
这位新来的小宫女不懂其意,却听出这个奇怪漂亮的皇上没有恶意,便缩着脖子,慢慢点了点脑袋。
到了秋收季节,谢宣又听来一个消息。
煜朝国界内旱灾横行,好几个朝廷管辖的郡县都颗粒无收,反倒反贼队伍打下的郡县内,个个都取得了大丰收。
原本决心在床上一赖到底的谢宣此次却没办法继续赖下去,宋忠兴以前朝老臣的口气虚情假意地相劝于他,要他务必前往本次先帝的陵祭。
为平息民间众怒,背地里掌握了大半朝政大权的宋忠兴出了相当歪的点子:承蒙先帝恩典,要在华阳郡举行求雨祭祀。
空有头衔的谢宣就成了这无用的求神祭祀的吉祥物,真正变为了众矢之的。
在启程去华阳郡前,宋忠兴变得比他还更在乎他的外貌仪态。
又是为他挑朝服,又是为他挑冠。
谢宣始终冷眼相待,他此次一旦到了华阳郡,一旦到了平民百姓眼前,定然要成了与老皇帝一脉相承的昏君。
可他更没有拒绝的权力。
去华阳郡的路程,一共有三日。
全程,宋忠兴都在马车中陪着他,与不愿说话的谢宣说些好话。
连宋忠兴都觉得这是件苦得不能再苦的苦差事,所以才会在冷落压制了他这三年后,破天荒地在乎起他的感受来了。
谢宣从未涉足过皇城外的地方。
他曾想过无数次,在乱世里,其他郡县会比皇城糟糕千倍百倍。当他亲眼所见时,看到的这一切依旧叫他难以忍受。
他一路都见到饿得在路边干嚎的人,瘦得只剩一副躯干。偶尔能见到抢食的人,近乎是拼了命一般,要置无仇的人于死地。
渐渐的,不知行到了何处。
窗外,瘦得骨瘦如柴的小孩瞪着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眸,正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这辆驶过的华贵马车,与马车后行过来的更多辆马车。
犹豫许久,谢宣叫停了马车。
他翻身下了车,从后面那辆马车上拿了两块干净的肉饼。
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宣蹲下身,握过小孩细瘦的胳膊,把两块放进纸袋里的肉饼放到了他的小手上。
小孩眼里透着倔意,并未把那两块肉饼握在手里。
他用稚嫩的嗓音柔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谢宣还没说话,身后监看他的男子先开了口。
“从皇宫里来的。”男子没好气地骂道,“小土鳖,你吃不吃?不吃就赶紧滚!”
眨眼间,小孩的眼里涌上恨意,他握紧了谢宣放在他手心的肉饼,把其中一块狠狠地砸向了男子。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我爹娘说了,皇宫里没有好人,我不吃坏人的东西!”
紧接着,下一块肉饼砸到了谢宣胸口,雪白的衣袍被油渍染脏了一块。
“呸!”小孩骂道,“假慈悲!”
谢宣没说话,默不作声捡起了那两块掉到地上的肉饼。
他伸手阻止了身后暴怒的男子,重新俯下身。
“就算你不吃,这两块肉饼丢在这里,也有的是人来抢。”谢宣沉声道,“那些人不讨厌皇宫吗?可他们更想活下去。”
他把肉饼放回纸袋,轻放到地上。
谢宣站起身,直视着小孩黑黢黢的眼眸,“你不想活,这世上有的是人想活。”
马车再度行驶向前方,谢宣没有再去看那个小孩有没有去捡那两块肉饼。
到了华阳郡内较为繁华的地段,宋忠兴精打细算许久,包下了一间离祭祀台最近的客栈用以暂住。
第二日,谢宣被人伺候着穿上繁重的朝服,戴上龙冠,坐马车去了偌大的祭祀台。
他踏上石阶的最高一级,石阶上站满了官职闲散的朝廷官臣,却个个身穿官袍,打扮得颇为隆重。
此次祭祀盛典,是个由宋忠兴一手操办的廉价祭祀,完全可以说是用以搪塞民众的骗人玩意。
仰视下,满座皆站着神色近乎冷漠的民众。
谢宣站于高台正中,望着身前的青铜鼎,刻着双龙戏珠的场面。
宋忠兴面向祭台下的平民百姓,神色庄重地读了些稀奇古怪的念词,他没有去听,更妄论听懂。
反正,他只需在此处站着便好。
把托词念完后,宋忠兴就要搀着他,再上两级石阶,向着虚假的龙神行礼求雨。
不知托词念到了哪一段,高耸入云的石阶下,人群里忽然传出似是摔碗的巨大声响。
忽然间,箭矢迅疾刺破上空。
下一秒,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长箭,直直地向祭祀台正中冲撞而来。
谢宣来不及侧首看向身后,准备向他走来的宋忠兴像是失去全部气力一样,噗通跌倒在了地上。
身后是剑刃相击的声响,与接连响起的惨叫。
最后,是人的身体倒地的碰撞声。
祭台下的民众东零西散地快步跑开,却并不曾慌乱。
这一刻,谢宣忽然失去了一切对未知的预测能力。
他怔愣着,定睛一看。
一根带有羽翎的长箭,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宋忠兴的咽喉。
宋忠兴瞪着绝望空洞的双眼,被长箭穿透的脖子因不死心的喘息轻微上下浮动,他费劲地抬起头,执拗地向台下投去目光。
浑浊的灰黑色眼珠子瞬时缩紧,他见到了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地狱的场景。
他带来的官臣与兵将,能够救他的一切人,皆被躲藏在民众里身穿黑袍的一支队伍或压制或杀死。
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扭过头,与谢宣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忽的一亮,像是突然找到了救星一般,急声呢喃道:“……皇、皇上,救、救我,求、求你了……”
脑子里能想到的事与场景混成了一大片乌黑,谢宣低下身,在宋忠兴惊恐的目光里,拔出了他咽喉中插着的那支长箭。
去死吧。
谢宣握着箭,盯着宋忠兴彻底咽了气。
像是在完成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祭台下的黑袍军与官兵还在厮打,但显然是黑袍军占了相当大的上风。地上的血液实在太过浓稠,谢宣持箭的手里也染上了血,血腥味浓重地使他的意识模糊不清。
他扔下箭,取下头上戴的龙冠,重重地砸到了宋忠兴的胸口上。
激荡的情绪与泄愤的行为一并做出,他渐感体力不支,无法控制地要向后倾倒。
下一秒,他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谢宣的腰被一双生了剑茧的手拥住。
他抬起眼,抱着他的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又蒙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狼眸,眼色里携着荒北地带与生俱来的冷漠与狠厉。
两道目光凝视后,狠厉顷刻消失不见。
比寻常人要低沉许多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公主,和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