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 麦秧不记昨夜险,风柔露浓犹青青。
短时泻出的黄水,已散流入大片麦田中,被遮在青秧之下。
堵水的大埽, 被一担担的土石掩埋, 与新修的河堤合为一体。
埽兵和村民用木桩捶打、夯实新堤, 生怕二次渗水决堤。
有不知情的村民,挑着一担土登上河堤,习惯性问一句:“今儿怎么不见吃八岁, 平日最数他不拾闲儿。”
旁人只应道:“这段新堤有名了。”
“叫甚么?”
“迟王何段。”
那村民怅然若失,怔怔道:“老迟没啦?”
他默默弯腰,从担里捧起一抔土, 洒在新堤上,不知在呢喃什么。
乔时为坐靠在大石旁,裤脚裹着厚厚一层泥浆, 束发散落, 被他临时捆成了一团。遥看黄河入海接天处,一轮旭日冉冉起,河面如染霞红, 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感。
“迟王何段……”他跟着呢喃,昨夜没的三个人, 正好姓迟、王、何。
原来巡堤时,埽兵们随口喊出的“廿一段”、“吴家仨段”都是有由来的。
有时壮烈一些, 有时“侥幸”些,但从没有哪一段叫全胜段。短则几十步、长则几百步的堤坝, 它们的名儿只被当地人提起, 从不会被记入舆图。
因为落在舆图上, 它们小到不足以画一个点。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乔时为也终于想明白,制作堵水埽的最后一样,是人命——以人力去对抗、安抚黄河的滔滔怒意,拦住肆意汹涌的浊水。
乔时为问道:“二哥,身上带铜板了吗?”
乔见朏摸摸腰袋,点了点头。
“咱去早市上买些酒食、纸钱来,送一送迟老丈。”
……
待乔时为与二哥拎着食盒归来时,迟家人已在堤上架起了矮桌,正在烧香祭拜。
没有嚎啕惊厥的恸哭,只是绑了白麻在腰上,默默往火堆里递纸钱。
矮桌上没有三牲酒水,摆了一碗糙麦子,还有一碟褐红色的团团,看起来粘粘糊糊的,再就是大瓷碗盛着大叶茶。
乔时为主动说明来意,欲为迟老丈上几炷香,令迟家人动容,连连道:“小郎君有心了。”
当问起褐红色的团团,迟大郎解释道:“这是榆树皮馍……俺大留话了,他要是走了,先给他捎一碟榆馍馍下去。”
迟老丈跟乔时为说过此物,榆树皮可食用,剥下晒干磨成粉,遇水即粘稠。若是再掺入少许米面,便可蒸成馍。
迟大郎哽咽道:“俺大说,他跟大爷、三爷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树皮馍馍,是大爷教他怎么用竹片剥树皮……端着一碟树皮馍馍下去,他就能快快找到大爷、三爷。”
又言:“俺大说,跟在大哥、三哥后面,吃啥都觉得好吃。”
乔时为亦是有哥哥的人,他很难想象,迟老丈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到底多少次回想起自己的八岁,或者说他一辈子都没走出那一年。
点燃三炷香,乔时为鞠躬上香。
临河万里风,焚烟一缕空,袅袅香烟追风而去,皆飘向长河中。
迟老丈心里那炷香呐,就算死后,也要缠着头顶长河。
祭拜结束,乔时为冒昧问道:“迟叔,小子可以吃一块树皮馍吗?”
“小郎君请便。”语气有些吃惊与不解。
这小郎君虽一身狼狈,但打眼一瞅,便知不是贫家人。
乔时为本就喉咙发胀,这一口树皮馍咬下去,如吃下浓浆糊,糊住嗓门眼难以下咽。味道微微发甜,但树皮本身的生涩味更重。
这还是添了面粉的馍馍,若是没添,只吃树面糊糊,怕是更难下咽。
乔时为一口一口,把整块树皮馍咽了下去,回过头想朝迟家人笑笑,以掩饰心头的伤感,岂料……一边笑着,一边泪珠子失禁般往下掉。
分明他尝的苦,还不及迟老丈的万分之一,怎就这般忍不住呢?
矮小的老太太踮着脚,用衣袖替他拭去泪痕,哄孙儿般道:“恁哥儿莫哭,这是老头子的命数,他早料到了的……能仨俩人就把口子堵住,护住庄稼,够他在村头社树下逞脸的了。”
又言:“老头子说,饿死人的年头太多了,他只遭了一回,老天爷够长眼了。”
返回住所的路上,乔时为路过小吴村的社头树。
青砖搭成的简易神龛下,有几堆新烧的纸钱灰烬。
风来槐树响,哗啦啦,似迟老丈那叭叭不停的话儿。
老太太说,小吴村的人死后,都会变成社头树的一片叶,想他便去树下纳凉,听听树响。
迟老丈不识字,但他告诉了乔时为一个道理,想好好活着远比只活着重要。
水滔滔,路迢迢,人茫茫。
……
已经写好的小吴村治水志,又成了未完稿。
乔时为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一长篇“张狗子”、“吴六鸡”这样不正式的名字,迟迟不肯落笔。
七月急雨落,斜打破纸窗。
合上的书稿,又被风吹开,哗哗翻到最后这页。
乔时为怔怔然,最后决定顺从天意,执笔写下了“吃八岁”三字。迟老丈说过,“吃八岁”已远比他的本名重要。
乾坤之大只论丈夫,不比名姓。
又取来一纸,写下了“吃八岁”称呼的来历。
翌日清早,乔时为带着书稿前往小吴埽所,欲交予郑埽使保管。很大程度上,村民已把埽所视为县衙门,把郑埽使看作他们的父母官。
哪怕郑埽使并无此职责。
才入小吴村,便刮来一阵甜甜黏黏的风,带着一股青麦香,不知附近人家在熬煮甚么。
田间地头,少了农忙的身影。
上了河堤,到了埽所。
令乔时为诧异的时,院中停着一架板车,几个年轻的埽兵正在捆绑行李,哭红了眼,默默无言。
郑埽使约莫四十,黑瘦黑瘦的,站在一旁板着脸,同样沉默,看不出甚么情绪。他未穿官服,而是一身洗发白的蓝袍,后腰处习惯挂着酒囊。
乔时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夜的倒酒填土。埽兵村民们都说,郑埽使是个好人。
郑埽使注意到了一身襕衫的乔时为,主动上前问道:“你便是迟……村民们说的那位乔五郎罢?”
又问:“救水那夜你也来了?”目光中带着几分对后生的关爱,还有读书人间的惺惺相惜。
乔时为自是一番介绍,说了游学的计划。寒暄过后,才问:“郑大人这是……”
“家中老母卧病在床,我请辞回乡奉孝。”郑埽使应道,“上个月,澶州外都水监、县衙已上报朝廷,允了。”
他说话迟缓,看得出,郑埽使心绪烦杂,颇为不舍。
不知是说予乔时为听,还是为了说服犹犹豫豫、不舍离开的自己,郑埽使继续道:“家中有妻有子,接他们过来罢,不忍他们与我一般,日日活在河患之下。不接罢,成亲十数年,单靠她一人操劳全家老小,升迁又遥遥无期……”
几句话间,乔时为大抵猜到了郑埽使的处境。
九品巡河主埽使,官位甚小,不及一县之教谕、主簿。
而水官,又是文臣们最最看不起的官职,视之为“玩泥弄水”、“非文非武”、“不如贬谪岭南”。就算是都水监大员,都不见得受待见,何况是埽所一小官?
回乡敬孝是脱离困境的一个合理由头。
哪怕是再也等不到差遣,只空领一份官衔俸禄,似乎也比当下的处境要强。
于小家而言,无可厚非。
埽兵们都知晓头儿的为难,所以只默默捆绑行李,无人出言挽留。想来小吴村的村民,亦是如此想法。
乔时为意识到,那夜能有条不紊拦住决口,填筑新堤,不酿成大决堤,并非一日一夜之功。
乔时为收起书稿,没有交予郑埽使,以免临行前,令他又生愁绪。
一番交谈后,郑埽使要出行了。
“都收拾齐整了?”
“头儿,齐整了。”
乔时为作揖送别,问道:“小子敬佩大人,不知大人老家是哪一府、哪一乡?”
郑埽使难得笑笑,应道:“相别无再聚,小郎记我一声郑大人足矣。”
乔时为又问:“驻扎黄河河畔十数年,大人觉得,黄河之水应该回归横陇故道吗?”
郑埽使没有长篇大论,只应了一句话:“小小十步决口,以三人性命堵住,已是千幸万幸,而究竟要以多少人命,才能令百丈宽的大河折回故道上?”
半晌,总结了一句:“黄河,既要顺着它,又不能太由着它,它不是害河。”
这几句话,被乔时为牢牢记在心里。
马车缓缓出行,乔时为再次作揖,敬一小小水官十数年的坚守奉献。
站在河堤上,随着马车望去,小吴村的村民们已在坡下等着,没有人哭着喊着要郑大人留下,而是喊“我们晓得怎么守住大堤了,大人放心罢”。
纸裹的一包包麦芽糖,欲塞进车里,都争着嚷嚷:“大人不饮酒,便带些甜头路上吃罢,都是田里的麦子熬出来的。”
短短的一段路,被村民们围得“举步维艰”。
马车愈走愈远,郑埽使回首一望,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已小成一丛。
……
待郑埽使走后,乔时为亦走出小吴村,又经过社头树。
那儿立着一块空大石,村民说,这是吃八岁拉回来,一直想着要刻上“小吴村”三个字。
乔时为正怔怔站着、想着,忽见一老妪拄着拐杖,踽踽而来。
她压弯的背使劲提起,一双浊目往前眺望。
乔时为莫名心头一颤,上前虚扶,问道:“阿婆欲往何处?”
“我侬想找翁家村。”声音软绵,似是吴音。
老妪讪讪笑笑,清了清嗓子,声音厚了几分,生硬又熟悉道出:“俺想找吴家村,村口有好大一株黄花槐。”
乔时为扶着她往前走一段,过了拐角,指着社头树问:“阿婆说的是这株吗?”声音直发颤。
老妪急步向前,枯手抚在老木眼上,泪眼婆娑:“是这儿,就是这儿。”
行尽南北,才得故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