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天地无极, 人命一瞬。

乔时为读过很多哀叹民生之多艰的诗词,当事实铺显在眼前,方知许多哀叹吟唱之“哀”, 在于无能为力时, 试图寻求一种内心的平和。

譬如道家所说的“知其不可奈何, 而安之若命”, 把苦难归结于命该如此。

抑或是正视人似风之柳絮、水之浮萍, 人世的生死宠辱不过是一场急水湍湍东风误。

乔时为难以接受赋诗一首, 然后退卧高山,他更愿意相信后世的另一种观点——人有逆天之时, 天无绝人之路。

《尧典》有言“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尧观测出日升日落的规律,于是有了历法、有了节气, 有了顺时而种的农耕文明。

后人未曾将尧视为神明。

黄河也一定有它的规律。

……

滚滚浊水中,黄河艄公的悠长唱和:“昆仑倾下一壶酒嘞, 百道弯弯到门前, 我格水船赶黄龙呦,踩着浪尖过河滩……”

乔时为在“迟王何段”留下一炷香,沿着黄河继续往东行。

他庆幸出来了这一趟,因为他遇到了许多“迟老丈”,相较于远在京都的朝廷,他们才是最了解、最关注黄河的人。

如果没有出来这一趟,乔时为只凭前世的记忆, 凭有限的治水认知, 便借枢密院之权推动“束水冲沙”这样的大工程, 如此未必是在“建功”。

通过观阅沿途各埽所的记录, 乔时为了解到,黄河之水并非月月日日汹涌澎湃,冬春旱季,河面往往收窄六七倍。

河北路多种植冬小麦,耐寒,秋末播种,麦苗可度寒冬。每年汛期来临之际,正是冬小麦灌溉抽穗之时。这个时候,唯有引黄河水系灌溉麦田,小麦才能抽穗生浆,由青变黄。

田头上,农户踩着锄头,摇头对乔时为道:“决了堤不成,没了麦黄水也不成……田靠水活着,俺们靠田活着。”

乔时为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脸上发烫——束水冲沙,沙子是冲走了,可水也全流走了。靠地而活的农户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一条废弃的土堤上,孑然一身的浪荡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摇摇头道:“开工修大堤?不成不成。如果决堤是柴房失火,那么动辄招募数十万春夫修建大堤,就是朝廷故意放火烧山,水患能躲一躲,力役往哪躲去?”

“官府不会真又要修大堤罢?”浪荡子从土堤上跑下来,扬起一团黄土雾,焦急问乔时为。

又喃喃言道:“那我得赶早知会梁嫂一声,我是靠不住了,她得打算找下一个投靠去。”

“你别急。”乔时为安慰道,“我是问……如果,如果修缕堤、遥堤,双堤防水患,大家伙儿是不是能安生些?”

“还能‘生’着的,才配说安不安生。”

与浪荡子分别后,在村头,乔时为从老人们你一嘴我一句的话中,听到了废弃土堤的完整故事——

“那一年没决堤,只是河水漫了出来,汇作几束细流往北走,不知是冲闯了哪位皇亲国戚家的陵墓,隔年官府便下令修了这道阻挡河水北流的高土堤。”

“平地拔起一道堤,可比修城池难多了,从南山挖土,用车推到北郊,再一担担挑上去夯实……一个来回够忙活半日的了。”

“力役无居所,一张草席铺开,几人抱团而眠,春日里受的寒气,五月烈日一逼,便成了疫气。病一片,死一片,人心惶惶之时,若有人夜里咳嗽了几声,或是额头发热,便会被工头赶到荒野处,任其自生自灭,以免得感染其他人。”

老人们笑呵呵指着一个傻愣愣的老头,介绍道:“白阿傻就是那时候被人捡回来,硬靠着啃生姜,拦下了阎王爷打叉的笔,那儿抢回来几十年阳寿。”

那傻老头也跟着咧嘴笑,含糊道:“我活了,好多人都死了。”

一开始,乔时为并不能理解这种“比生比死”的轻松幽默。直到某一日深夜里,他蓦地坐起身,突然意识到老人们的说笑,其实是一种进退两难的无奈之举——他们不敢忘记苦难,又不堪忍受反复揭起伤疤的疼痛,于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出来。

就像是“吃八岁”的外号。

……

不知觉间夜渐长,驿站门前梧桐黄。

鸿雁归南,乔时为亦到了返程的日期。

要将所见、所闻、所思汇成文稿,再写成谏言,配以观测的临河舆图,并非一件易事。

这日夜里,灯油将燃尽,火光熹微,几颗火星窜出,乔时为赶忙起身添油。

出了寝房,才注意正厅里摆着晚膳和两副碗筷,二哥背对着整桌饭食,饿得肚子咕咕响。

乔时为拍拍脑袋——他竟忙糊涂,忘了晚膳的事。

显然,二哥一直在等他出来用膳。

乔时为道:“是我忙忘了,二哥,我们吃饭罢。”二哥乔见朏这才欢喜坐下,端起饭碗,开始扒饭。

又对二哥道:“下回我再忙糊涂了,二哥就自个先吃,不必等我。”

二哥日日陪他爬山涉河、举旗观望,费的力气可不少。若非二哥身手敏捷,好些险要之处,乔时为根本无法观测到。

乔见朏咽下饭食,晃晃脑袋,应道:“那不成的。”

他解释:“娘说了,一家人不分两桌饭,何况就咱兄弟俩。”

此话令乔时为动容。

晚膳后,二哥非要拉着乔时为,叫他挽起袖子看一看。

乔见朏亦挽起自己的袖子,摆在一起相比。

“嗬,我还要比你再晒黑些……”乔见朏实诚道,“要是叫娘看到五弟你比我晒得更黑,他们俩定会联起手来与我‘比武’。”

自小吴村出来以后,乔时为日日忙于河畔田间,顾不得太多,着实晒黑了许多,多了几分“土气”。

乔时为并不在意这个,倘若晒去几层皮,能换得河滨百姓少一些苦难,有何不可?

翌日,四人收拾齐整,自大名府往回走。回程只赶路,不再观测,倒也走得快。

返程第三日,四人再次回到澶州小吴村埽所。

迟王何段的新堤已长出杂草,河堤外的大片良田,小麦已在盛夏时收割完,如今田里种着夏大豆,朵朵小花藏在豆叶下,几乎察觉不到。

埽兵巡堤归来,遇见仰头吹河风的少年郎,万分诧异:“乔五郎,两三个月不见,你怎黑成了这般模样?”

又问:“你们游学的也兴到处晒日头?”

乔时为打呵呵糊弄了过去,只说自己到处游历,晒黑些是应该的。

迟家人听闻乔时为回来,老太太捧着一束未脱粒的麦芒赶来,帮忙捆在乔时为书箱上,喃喃道:“乔小郎,这是老迟最后种的一季麦子,你送了他一程,也该叫他护你一程,送你出这小吴村。”

乔时为并不晓得这是什么习俗,只觉这捆麦子沉甸甸,仿若又看到迟老丈笑呵呵的模样。

牵着马匹再启程,走远一回首,难以分辨哪一段河堤是迟老丈的墓碑。

村口社树下,新建了一处矮砖房,房前的香炉上,密密麻麻插着香杆。乔时为听说了,他起草的那本治水志,被村民们供奉在这里——村民们朴素相信,总要有个名儿,烧的元宝纸钱才能捎到故人手上。

初秋槐花胜,黄花零落,枝上秋蝉噪。

乔时为引入村的那位老妪,坐在小凳上,靠在槐树旁,含笑不知在呢喃什么,反反复复。

她在小吴村住下了,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

乔时为上前作揖问好,言说自己要回去了。

正巧金风来,早黄的槐叶与脱蒂的花瓣一同随风落,如雨,沙沙响。

他想起村民说的,小吴村逝去的人,都会化作社头树的一片叶,想故人了,就去树下听听树叶响。

乔时为转身时,听清楚了老妪的呢喃:“娘亲,你说男娃儿调皮,日日没个消停的,还说二妮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

“二妮最听你的话,真的回来了……只要能活着,就不会忘了回来。”

槐树哗哗响,还有远处传来艄公的唱喝“昆仑倾下一壶酒嘞,我格水船赶黄龙呦……”,老妪停下呢喃声,仔细听完了一首吭亮的船夫吆喝。

她眯着眼对槐树道:“这才是船上应当唱的曲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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