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的目光从太宰的身上慢慢移到门口几人身上,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给人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藏在了阴影之下的脸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唯有那双无论对谁都带着包容温柔的金眸清晰显露,在此刻却微妙的显露出睥睨天下般的锋利,任谁都能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并不美好。
一口气窜上顶楼的警察们一口气憋住了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越发感觉不安。
“太好了…人质没有事,这下我工作保住了。”小警官陡然放松下来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有些跳脱的话语让房间内的紧绷气息倏地一散。
当着人质的面说这句话,不怕人给你穿小鞋吗?景元哭笑不得的想,也顺势就着话音转开了目光,侧身避开太宰向警察走去吩咐后续事宜:“先别这么轻松,来几个人把绑匪抓了,千万别让人跑了,不然你们就可以寻思下一份工作做什么了。你带着人质去包扎一下伤口。”景元随手点了一个人,公事公办的语气,带着几分生疏。
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们工作任务从解救人质变成了后勤保障,各个美滋滋的忙不迭点头顺着景元的命令动了起来,一脸苦哈哈的小警官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笑的一脸欢快去找太宰:“小朋友,有哪里受伤了吗?”
可惜他的讨好只换来冷漠的无视。
没有刻意掩饰的皮靴声在年久失修的木板上响起,在众人忙碌的身影后,景元独身一人向礼堂外走去,略显宽松的白衬衣挂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腰身,有些单薄,好像能被衣服压垮。
太宰回头便看见的就是这般光景,心头浮上这个形容词时他都觉得有几分可笑,单薄,瘦削?刚才面对五大三粗的绑匪一招制敌、身手利落的人怎么可能称的上单薄两个字?
可他看着景元一步步向礼堂外走去,踏出了太阳所能照射的范围,被建筑物内经久不散的阴森包裹,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在跟这个世界道别,打算毫不留情抽身离去。
太宰在这个瞬间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他不追上去,此后余生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个念头如此的强烈,等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景元的衣袖,心脏罕见的剧烈跳动撞击着他的胸口,甚至带上了闷痛。
景元停下了脚步,他侧头看了一眼太宰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青紫红肿,是那只骨折的手。
他有些恹恹的想,真是没完没了了。
把自己的伤痛,脆弱,委屈一股脑的暴露在他的面前,只为引起他的注视。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装模作样?就连现在,太宰不顾自己伤痛也挽留自己的举动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博得他的同情,还是藏在层层外壳之下的灵魂饶有趣味的观赏他的一举一动?
真假掺杂,虚实交缠。
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抬手冲着一脸尴尬的小警官挥挥手,示意他忙别的去,接着蹲下了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却不容置喙的掰开太宰的手指,但这小崽子似乎跟他犟上了一样,他掰开一根合上一根,俨然不把自己的伤势看在眼里,红肿肉眼可见的扩散开,刻在白嫩的手心上有几分恐怖。
景元抬头瞥了眼少年的眼睛,相比之前的死寂而癫狂,此刻的目光清澈执拗,大有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的不管不顾。
景元一顿,眼神有片刻恍惚。
他看见过太多目光,狂热,喜爱,信任,憎恨,或远或近直直盯着坐在神策府内的将军。可执着于“景元”这个身份的目光,实在太少了,少到他甚至回想起了自己青年时跟好友相聚的时光。
哪怕这目光带着的是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他下意识放松了抓着太宰手腕的手,语气带上了无奈:“放手,你不觉得疼我觉得。”
太宰明显愣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掌这才好像意识到那里受伤了一样,可他但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全然不在意那点伤痛,嗓子带着哑意开口:“景元,无论你抛弃我都少次都没关系,我会找到你。”
太宰靠的很近,声音很轻,说话间卷起的气流隐秘的回荡在两人之间,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心照不宣。
“给,这是药箱。”小警察带着一个画着红色十字的白色箱子过来,横插进两人中间,打破了刚才隐秘的氛围,邀功一样的放在景元身边,没等着景元说些什么,小警官就匆忙跑走,背对着太宰给他竖了个鼓励的大拇指。
景元哭笑不得的打开药箱,手指在里面翻腾着,发出窸窣的声响,他低头嗅闻了一下药膏,清凉的薄荷气味直冲鼻腔,看懂了药膏用法继续开口:“松手,我给你上药。”太宰半响没动,他等了会突然心有灵犀,试探地补了句:“我不走。”
太宰一时间神情有些怪异,这句安抚性质的话语景元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堪称现实版的狼来了,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说“你以为自己还有信用吗?”,可他看见景元认真看着他的手掌,小心翼翼托着他手的动作,心中膨胀出的恶毒的话语倏地散了,一种更加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情绪在心中酝酿。
“再相信他一次。”太宰想,他慢慢松开了手掌,任由景元动作。
青年眉眼低垂,有些蓬松散乱的头发顺着垂下,遮挡了他部分眉眼,将那些秘而不宣的情绪藏在了层层伪装之下。
手掌处传来一阵清凉,尖锐的痛楚有了缓解,可痛苦和舒缓对太宰来说不过是身体上的感触实在不值一提,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景元低垂着脑袋,发丝遮掩了部分眼睛,这让太宰无法看见他的眼睛看见其中情绪,这让他心里不安的躁动,名为烦躁的情绪悄然而生,他贱兮兮的抬手将景元的碎发撂到耳后才有所缓解,不经意间的皮肤触碰中他明显感觉出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他突然有些高兴,这个情绪陌生而没有由来,让他有些茫然。
他摩挲着景元眼角处的位置,那里有颗痣,让人线条温柔的眼睛平白生出几分魅意,却又无比契合,任何一人都会沉陷在这眼睛的无声温润的注视中。
细腻的手感让太宰惬意的眯了眯眼,随后听见了景元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想找我?”
景元没办法再用哄小孩一样的态度跟太宰说话,也许是因为少年眼中的执着,也许是说着‘我会找到你’时的孤寂。
太宰太小了,成年人的弯弯绕他还没有学会甚至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他连咬带磨也仅仅是想要一个答案,连同多年来的孤单与迷茫一起化作了黏人劲儿,不顾一切生怕追求的答案从眼前溜走。
可他注定要失望。
景元心情低沉,好像整个人被沉到了水底,无形的压力包裹他的全身,挤压着肺部的空气,随后一点点坠落下去,来不及挣扎。
眼睛是薄弱处,属于幼童的细嫩手指摩挲着眼角的触感让他有些不适,他甚至觉得这动作有无法言说的暧昧,这让景元心中暗骂自己一句,一个小娃娃哪里懂得这些。可他没有拍开少年的手,或许是因为太宰周身萦绕不散的不安、暴躁气息突然变得安分乖觉。
“你的眼睛,跟我一样。”太宰的声音低低响起,满意的看着眼角那块皮肤在自己的动作下逐渐变红,背后忙碌走动的警官连带着他们发出的声响都成为遥远的风景,无法闯入他们的世界,这个想法也让他无比轻松。
少年的手指顺着脸颊下滑,托住景元的下颌微微抬起,让人的视线对准他的眼睛。
瑰丽的金眸平静如水,跟他一样毫无动摇,却又不是那么相似。
“你告诉我,在一眼就能看透的无聊又痛苦的世界里,你怎么做到游刃有余而没有半点不耐的?”
太宰轻轻问道,他曾自问,为什么对景元这么执着?为了他少见的俊美面容,为了他不同于他人的锋利与温柔?不,不是这些。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景元时,他明明看见了景元毫无波澜堪称死寂的眼神,可他躺在随处可见的草丛中,依然能在片刻的安详中,惬意、喜悦而温和的笑着。
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他至今,甚至可能会缠绕他余生的问题的答案:
“在这格格不入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世界中,为何不去死?”
景元垂下眼眸,利落的给少年手上缠绕绷带,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在太宰以为得不到回答,就要被失望压垮时青年突然站起身,避开了太宰的手指,在少年人沉寂的目光中突然抬手压在了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人生没有意义,有的只是自己给自己添加的未来和职责。不过看来你想要的不是这些冠冕堂皇的鼓励。”
景元说着自己都笑了下,或许是远离了自己的家乡,远离了自己必须担负的责任,他像云层一样层层环绕的内心突然破开一个口子,平日温和的眼神显露了些许疲惫,在这遥远的星球上透出了自己的干涩,他故作轻描淡写又在真相上叠加了几层虚假诉说着自己:
“前半生我被职责追着走,没有时间去想。而未来,实在太远。”
“我没法给你想要的答案。”景元说。
太宰望着景元的眼睛,觉得这几句话的光景他好像等了一个世纪,可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那点苦涩顺着空气一路缠绕到他的心里,明明他连自己都不在乎,那丝丝缕缕的苦楚却让他下意识摁住了胸腔。
景元不该露出这个表情。
太宰面无表情盯着景元半响,脸上似真似假的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是吗,太好了。如果你说你的人生充满意义…”
“那我可能会嫉妒地发狂。”他眉眼弯弯,带着亲昵。
听着这句不着调的话,景元一下子没绷住自己的正经,抬手揉了揉太宰的头发,小声揶揄:“年纪轻轻,哪里来的这么多阴暗的想法。真是个见不得人好的小混球。”
他嘴角笑着,刚才的怅然瞬间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等警员们压着被捆了好几圈的绑匪下了楼,远处停了几辆在森林中滚了半天却依旧干净如新的高级黑色轿车,种田正撑着拐杖矗立在门口,身边站着一位面容威严,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他眼睛锐利定格在拉着景元走的太宰治身上,像是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两个人衣着没有半点脏污,看着是卡着时间过来的。
景元从中年人眉眼中依稀看见太宰治的影子,想必他就是太宰的亲人,只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常人父母看见被绑架孩子解救后的担忧与庆幸,反而带着被压抑的恼怒和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国王看着自己不中用的臣子。这让他有些不悦。
看见那人的同时,握着他手的太宰,身体猛然绷紧,景元扯淡又惊奇的想,太宰好像有些怕这个人。
景元悄悄握紧了太宰冰冷的手掌,或许是温热的手掌给他安心,少年僵硬的身体很快平静下来。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刚才还恨不得形同陌路,只是几句话的光影,看透人心的相似孤独让两个人微妙的靠近了些。
“做得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位是津岛家主,修治的父亲,这位是刚刚成为我部下的景元。”种田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和煦笑容介绍着。
津岛?景元愣了下,随后哭笑不得的想,太宰从一开始就防着自己呢。嘴上说着离不开,想你,心里弯弯绕和算计能连成一个圈,把人耍的团团转,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真真假假缠绕不清,让人难以分辨。
他没看太宰,可小孩心虚似的捏了捏他手的动作让他想笑。
不过只是名字而已,他还不至于生气。
景元安慰自己,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小孩子气的在心里冒出碳酸气泡一样的不爽,恼怒一样的松开了太宰的手。
太宰还还像小狗一样扒拉了两下他的手。
“感谢景元先生不顾自身安危,深入险境,救下犬子。在下万分感谢,不知我该如何报答?”津岛视线从太宰治身上移开,眼中的冷意一下子冲散,诚恳而感激地笑着,前后反差像是两个人。
“过誉了,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景元客气道,常年跟官场打交道,表面功夫几乎刻在骨子里。
津岛跟人对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心里明白这都是场面话,接下来景元该领赏领赏,津岛借着机会跟种田打交道,拓宽人脉。
种田默不作声的看着,有些好笑的看着之前还恼羞成怒把他赶走的景元此刻又乖成了好下属,一点幺蛾子都没给他生。
津岛扭头跟种田你好我好大家好,景元十分有眼色的向旁边走了几步,混在一群警察里面,争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抱着他风衣的小警察,代表全体警察对景元发出颤抖的质问:“刚才我们赶走的是长官??”
他还记得景元第一个命令就是把无关人士赶走,这是无关人士吗!?
景元毫无心理负担的点点头:“对啊。”
小警察:“...”
小警察苦哈哈的耸搭下一张脸:“完了,我的工作还是没保住。”
景元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正好,你不用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了。”
景元没了工作,就冲这张脸也能吃喝不愁,他能做什么,给人当衣架子吗?
小警察面无表情的挣脱开景元的手:“我谢谢你。”
景元真心实意的露出一个笑:“不客气。”
说着,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向前跌去,他一惊,下意识弯腰将人捞在怀里。
太宰治平时表现出来的成熟与疯狂让人几乎忘记他不过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被绑走两天,体力早该达到极限,平常孩童能撑到现在景元都能夸赞一句意志力顽强。
太宰不止被绑了两天,还两天没有吃饭,那伙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读完的蠢货们都没想起给他备点食物。
手脚冰凉,胃部抽筋似的绞痛,饥饿感灼烧似的挠着他心肺,可他一想到吃饭浑身就恹恹的不想动弹,更恶心的酸液从胃部涌上来。
明明在景元面前装模作样委屈了好几次,可真正轮到自己难受的时候反而不想让人看见。
他昏昏沉沉中,居然还有力气装出轻松的样子,强忍着胃痛双手抱着景元的脖颈以免对方扭头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
景元侧头只能看见对方卷曲的黑发,听着耳边匀称的呼吸只以为是他累了,从小警察手里拿过自己的风衣把小孩团团包住,一手拖着臀部,一手轻柔的拍着后背,哄着人睡觉。
“景元。”种田在不远处叫他,他本想把太宰治送到别的警察的怀里,可兔崽子抱着他不放手,只好抱着走了过去。
他没错过种田眼里闪过的满意,顶头上司不住的点头,说道:“没想到你跟小少爷的关系这么好了。正好,我想让你去陪他几天,小小年纪受到惊吓,你又是第一个救他的,肯定愿意让你陪着他。你好好安抚,工资的事别担心,照常发。”种田友好地拍拍景元的肩膀,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景元笑的有点勉强。心想,惊吓?第一个救他?就连绑匪都是兔宰子给忽悠来的,他能被吓到?
种田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只是想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踢出异能特务科的权力中心,但又不想放任他随意在这个国家走动,绑架事件正好上赶着给了种田机会。
把景元扔到津岛家里,一面限制了景元的出入,一面对津岛示好,还能监控津岛日常动作,一箭三雕,还能再鸡贼吗你?
津岛面带犹豫:“景元先生这么出色的人才用来陪伴犬子,实在令我不安,我多谢种田先生的好意,可这…”
砰——
不远处的学校废墟突然爆炸打断了他为说出口的话,红色的火光自下而上冲天而起,蘑菇似的向外冲泄膨胀,建筑的石块与钢铁带着灼热的温度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一群人尖叫着连忙向远处跑去,天空中砸下来的破碎石块如倾盆大雨不给人躲避的空间。景元绷着脸回头,下颌线划出锋利的线条,他手掌紧握,眼中金光初显,他本不想这么快将力量暴露人前,可现状危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些石块和钢铁在半空中碎成齑粉飘散四周,连带着灼热一同散开。
有人帮忙,是种田安排在林子里的其他异能者?
景元视线在奔跑中快速掠过的树杈中巡视,终于,在一片树冠掩映中,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长者似乎有些惊讶的跟他对视,似乎没想到自己被发现,随后冲他微微一点头示意,举手投足间带着军人的锋利。
景元金眸骤缩,紧握的手掌蓦地松开,调动的力量同时松懈,他回过头将太宰压在自己怀里向远处的空地跑去。
大火灼烧天空,噼啪的燃烧声中烧尽了曾经人类在此的痕迹。
众人面上印着跳动的火光,不少人劫后余生似的松了口气,奇迹般的没有一个人受伤。
种田和津岛的脸色黑沉的吓人,刚才的风度翩翩也在一场奔逃中变得狼狈。景元躲在人群中,见此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他本来以为这场爆炸是种田为了促成他入住津岛家做的戏,可他脸上的恼怒不似作假,应该连他也都没有想到这里会爆炸。
津岛又为什么?
没等他想清楚,种田便催促着他们离开,远处爆炸的余韵还在继续,时不时传来的轰响声捏着众人绷紧的心脏,生怕那爆炸波及到他们,忙不迭顺着种田的话,坐上车向外面奔逃。
在爆炸的余响中,景元抱着太宰坐在车里向津岛家的大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