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此时心里满是回家时的情景,她穿金戴银,坐着轿子,带着婆子丫头回到哥哥的小院子,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得意。
羞愧的是自家这个小院子太破,嫂子是市井小户出身,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些畏手畏脚,反叫人看轻了去。得意的是,这些都是给自己准备的,看着来围观的左右街坊,内心的虚荣得到满足。
花家原也是小商小户,可惜生意场上遭人暗算,不但家业输的一干二净,就连花父也气得一天三吐血。花兄靠着卖妹妹的钱,勉强在京城安了家,就算袭人时不时的接济一二,也才攒够她的赎身钱。
袭人心里还记着母亲去世前,曾说过几次要赎自己的话,但看到贾府里的几个三等嬷嬷,就像哑巴了似的,大概也是见到了贾府里的富贵,想着能攀上高枝吧。
宝玉在书房写讲义,顺手想去蘸点墨,看着砚台里的墨都已经凝涩不堪用了,袭人还在那里磨着,可见心思不在这里,放下笔,道:“撂下出去吧,叫麝月进来。”
袭人听见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怯生生地道:“怎么了?”
宝玉活动了下手腕子,道:“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瞧瞧这墨磨的,倒不如新来的小丫头。要是真想着你母亲,实在伤心,不如我放你几天假,回去玩几日,如何?”
袭人连忙拿起一个汝窑天青色釉面的砚滴往砚台里放了些水,遮掩道:“原是我心里想着二爷的荷包旧了,换个什么花样好,一时想入了迷。”
宝玉不想深究,又拿起笔,继续写起文章来,头也不抬,道:“你也站了半日了,下去躺一会子吧,叫麝月进来服侍。”
袭人面色一僵,强笑道:“谢二爷体谅,只是我走了这半月,她们也费心了,还是叫她们歇会子,我就在外面守着,二爷若是要喝茶,也能就近服侍。”
宝玉哪里管这些,挥了挥手,让她出去了。
见宝玉这样,袭人越发打定了心里的主意,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论貌美,比不过晴雯,论贤惠周到,麝月也不比她差。唯一的优势就是获得了王夫人的肯定,接下来就是要牢牢抓住宝玉的心,抱住王夫人的大腿。
。。。。。。。。。。。
眼下已近年关,偏偏李纨染了风寒,邢夫人害了火眼,迎春、岫烟都要去侍疾,惜春赶在年下把画儿画出来,凤姐挺着个大肚子都还在忙上忙下,因此诗社都没怎么开。黛玉一向畏寒,更是不愿出门,偏偏林妈妈将林家一年的账本搬了来。
黛玉斜倚在榻上,下面几个丫鬟婆子打着算盘,她虽然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跟着贾母也学了不少管家理事的方法,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耐这些俗事。书案上诗本子也收了起来,放上了用来对账的旧年的账本。
林妈妈垂着手,立在下手,偷偷打量着自家姑娘:虽然穿着一身家常旧衣,但周身的气派依旧不让人小觑,如今长大了,眉目也长开了,更显出天仙似的容颜来,一双凝皓腕子上带着一对羊脂白玉纽丝套镯,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子,时不时的翻一下,眼里却含着幽怨,倒有些俏皮。
林妈妈觉得好笑,不由得劝道:“姑娘好好看看吧,咱们家的事还算少的呢,等姑娘将来嫁出去,做了一家主母,上面的公公婆婆、下面的小姑子、左右的妯娌,更加顾不过来了。”
黛玉听了,一团红晕显在脸上,忙拿册子遮住了,娇嗔道:“妈妈又在胡说些什么呢。”
家里每日花销的账单子,黛玉是清楚的,这会子算的是外面田庄铺子的帐。雪雁雪雀本是自小跟着黛玉读书的丫头,自然写得几个字,朱鹮朱雀耳濡目染也识得几个字,一拨念,一拨写。按照往年的旧历把事务分类记录在册。
黛玉隔着帘子,听管事妈妈们逐一汇报。当初林如海考虑到黛玉年纪小,外头的生意也照顾不到,到底人心隔肚皮,难免有些掌柜的会欺辱东家不知事,况且在京城,‘位高权重’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为了避免麻烦,差不多的铺子都卖了,只留了三四家。
紫鹃端来一碗银耳红枣汤,黛玉尝了几口,对林妈妈嘱咐道:“如今除了陈大叔管着的几处庄子,其他的都只需交些银钱上来,他们远道而来都辛苦了,留下在府里住几天。等我这边算好了帐,还有赏呢。”
林妈妈忙道:“这都是奴婢们分内的事。”
黛玉拿着羹匙,轻轻搅动着,“差事是爹爹信得过才分派的,我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府里里里外外都是你们这些老人在操持,这些都是你们应当的。赏得重赏,罚也得重罚,林家一向赏罚分明,妈妈回去告诉那些管事的,别拿着主子的钱,干着蒙骗主子的事,这第一个就辜负了爹爹的在天之灵。”
林妈妈低着头,想起来老爷初初去世的头一年,就有一个掌柜的明目张胆的做假账、贪银子,姑娘那时刚掌家事,气得险些病了一场,偏那人还不识好歹,上下递银子、托关系,叫嚣自家服侍了林家三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云。最后虽然姑娘发话,免了那人的差事,叫吃的全都吐了出来,赶去苏州老家看屋子,但是林福也告诉了她底细,人一到苏州,就被林禄给卖到盐场去了,不到一两个月,一家老小就死的一干二净。
如今林府里内宅都是林妈妈管着,外头是林福管,姑娘从不过问,出了差错这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吗,想到这里,林妈妈忙道:“姑娘放心,若真有那不知好歹的,老奴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黛玉笑道:“不说这个了,如今夜里越发长了,守夜的婆子小厮也不好过,叫厨房每天熬一锅热汤,晚上喝了也就不冷了。还有从库里拿出几十匹缎子来,府里每人做两件冬装,管事的多做两身。”
给一棍子再给一甜枣,一张一弛,本是治家之道。
林妈妈笑道:“那可得谢谢姑娘了,难为姑娘还惦记着我们,家里人只怕要高兴坏了。”
黛玉又喝了几口汤,就放下了,紫灵端来一杯茶,黛玉漱了漱口,道:“快过年了,家里也该热闹一点。旁的话我也白嘱咐你,平日里仔细些,别叫家里出了贼。”
林妈妈连说了几个是,想着到底要说件喜事,叫姑娘高兴高兴,朝后面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出去了一会儿,果然端来一个玉石条盆,里头种着单瓣水仙,后头又有一盆矮子松,郁郁葱葱,显得生机勃发。
林妈妈笑道:“这是府里的花房养的,特意给姑娘送来,读书闲了,看看这玩意儿,心情也舒畅些。”又拿出一本账册,“这是今年府里众人交上来的盈余,还等着姑娘回去府里,给她们评比评比。”
黛玉听了这话,立刻来了兴趣,紫鹃接过账册呈到黛玉面前,黛玉打开瞧了,这才半年多,府里几处院子的出息就有三百多两,不由笑道:“怎么这么多?”
林妈妈笑道:“托姑娘的福,府里的果子结了不少,出的笋、莲蓬、鲜藕、菜蔬、花儿都极好,除去家里的费用,卖了不少钱,家里也省了一笔开销。再有,她们也是有些手艺的,管竹子的老赵家的就会编些篮筐,平常修剪下来的花儿拿出去卖,这又是一笔收入。”
林家本是江南大户人家,京城里的宅子也仿照江南园林建造的,林如海回京修整屋舍时也稍微做了些改动,除了正屋还看得出四合院的影子外,其他的地方都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处有一处动人的地方,又往里头移植了不少花儿草儿。
可黛玉不常住在家里,再好的景致也是无人欣赏,一些老仆倒也罢了,林家子嗣不丰,当初这宅子不也是空了二三十年了吗。可有些人却不这么想,林家一向厚待下人,在府里做事,吃喝是不愁的,可看着树上好好的果子就这么烂掉都无人去摘,到底心疼。他们多是从外头买来,经历过真正的穷困,见不得有人糟蹋东西,再加上他们是新来的,巴不得在主人家跟前做点好事,站稳脚跟。三四个人一商量,都往林妈妈跟前说好话。
林妈妈自然不敢拿主意,便去跟黛玉汇报。黛玉当时便觉得好,一来家里人本就只需要看屋子,太闲了,容易生事,如今有事干,他们自己也添点进项;二来园子里也有人打点,不会太荒废。黛玉立即就同意了,还特意找了个借口回府住了几天,召集管事们商量了几次,划分好区域,选好管理人员,又定下规矩,一处也不落下,银钱反倒是次要的。
黛玉在心里粗粗地算了一下,笑道:“要是这么着,一年下来,岂不是有四、五百银子的出息?”
林妈妈笑道:“姑娘算的倒是差不离了。”
黛玉摇摇头,丢了账本子道:“原先只想着怕你们在家没事干,哪里就想到今日这般。别为了换点阿堵物,弄得园子乱糟糟的。”
林妈妈急忙道:“姑娘放宽心,有专门人盯着呢。那活计里头的油水多,也有人眼红,巴不得寻出点错,好顶了去。”
黛玉想了想,道:“从这里拿出五十两银子,一部分贴补府里的人,一部分看谁管的地方整顿的好看,选出一二处来,赏给她们,以后都是这样,留出余头作为奖励。若有做的不好的就把差事换了,挑好的顶上。”
这时紫鹃拿小茶盘端了一碗茶来,林妈妈亲自接了,端到黛玉面前,笑道:“她们白领着一份月钱不说,姑娘又准了她们去卖钱,如今又有赏钱。哎呀呀,这满京城找找,可还有咱家这么宽厚的主家。只是跟着姑娘在这里的丫鬟嬷嬷们也辛苦,她们也该得点好处才是。”
黛玉接了,笑道:“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惯会说好话。这边的我自有安排。”
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听见自己也有份,高兴不已,一个两个都奉承起黛玉来。
潇湘馆里外热闹非凡,黛玉正听着朱鹮汇报总账,守门的小丫鬟掀起帘子,报道:“鸳鸯姑娘、平姑娘来了。”
黛玉起身相迎,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因林妈妈在这里,鸳鸯、平儿等人互相见了礼,鸳鸯笑道:“老太太打发我来,叫姑娘晚上过去一同用膳,老太太特意叫厨房做了一道佛跳墙呢。”
如今天气冷,姑娘们多是在自己屋里吃饭,贾母叫黛玉过去,定是有话要说,黛玉心里明白,管家方面确实有些疑问要劳贾母解惑,笑道:“那我可得尝尝看。”
平儿一到潇湘馆就在打量着这里里外外的管事婆子,一色的黄棕裙袄,规规矩矩地沿着弯弯绕绕的曲廊垂手侍立,不闻一丝咳嗽之声,不像府里的婆子,稍微有点体面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平儿心里越发看重黛玉,笑道:“知道姑娘在这里理事,怕姑娘有些地方不明白,叫我来看看,只怕能帮上点忙。”
黛玉笑道:“还是这么爱揽事,你主子年下事多,好容易有了身孕,这会子你又来了,她一个人忙得过来?如何使得,你回去告诉凤姐姐,我什么时候跟她见外过,等我这里出了事儿,自然要去找她的。”
平儿笑道:“二奶奶就猜着姑娘会这么说,我不过是白跑一趟了。”
黛玉让紫鹃端了些茶点,笑道:“你们先去吃点茶,等我这里弄好了,咱们再说话。”
她两个本就是人精,见这里忙得很,现在话也传到了,不愿意添乱,说了几句便一道去了。
婆子也一个一个进来回事,朱雀也记好了账,黛玉隔着水红色天香绢纱帐,一边听,一边看账本,大体都还不差,并没有出什么错,好容易弄完了,就让林妈妈回去办几桌酒,请她们吃了,算是奖励今天的辛苦。
后头又去贾母那处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