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金陵城很是热闹,所谓一物死万物生,甄家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许多陈年往事、纪年旧案被重新翻了出来。墙倒众人推,甄家的一条条罪状被揭发出来,家产充公已成事实,还有许多笨重大家伙,古玩字画需要折现,珍贵的倒也罢了,其他的东西还是变卖了好。
于是,甄家的男男女女被拉到台上售卖,特别是那些大丫鬟副小姐们,跟着那些正经小姐少爷们吃香的喝辣的,也算是养尊处优,一时被当成货物一样,多少想不开的偷偷上吊寻死。
宝玉有时候还会去看一看甄宝玉,给老太太她们带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甄老太太还是有些见识的,她心里也清楚,只要京城里两位王爷不倒,自家就还算有救。
她对贾家的这个孩子还是心存感激的,自从家里出事,从前的亲朋故旧都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了,唯有宝玉倒是个好的,还回来看他们。
思虑片刻,甄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宝哥儿,如今咱们家已是待罪之身,家也抄了,就等定罪,你看看能不能把我们家宝玉带到这里来,他自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他一个人在外面不放心啊。”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宝玉笑了笑,自然是拒绝的,道:“老太太莫要为难我,贤弟的身份摆在那里,是不好过来的。就是老太太这里的小院子,也还是我费了些功夫,饶是这么着,外面还有不少衙役把手,这里的情况想必您也清楚。”
“可是。。。。。”
甄老太太还未说完,宝玉就打断说道:“过两天,我就要压着罪臣甄应嘉等人回京面圣,日后的份例只怕就爱莫能助了。”
甄老太太直接愣住了,仗着太上皇乳母的身份,她大半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拒绝过,心中一时不满,威胁道:“太上皇还在,甄家依旧是两位王爷的外家,还会有起复的那一天?”
“甄家从获罪到抄家,京中两位王爷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太太就没想过为什么吗?至于太上皇,身体一直不好,皇上纯孝,大概也不愿让他老人家操劳。”宝玉看着甄老太太,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无不都在打击她的信心,“至于起复,靠谁?靠那个为了两个丫鬟就要死要活的甄宝玉吗?”
甄老太太当初本就收到了惊吓,病了一场,如今听宝玉这么说,倒也明白了过来,颓然地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感叹道:“没想到史兰养儿子平平,却教养出一个好孙儿。”
宝玉走出屋子,看着天边一抹晚霞,一片橙红,昭示着属于四王八公的时代已经过去。
“宝玉哥哥。”一声娇弱的叫声从身边传来,宝玉转身一看,是甄家的三姑娘。
“方才与老祖宗的谈话我都听见了,”甄三姑娘微微屈膝行礼,道:“无论如何,还没感谢宝玉哥哥的救命恩情。”
宝玉背着手,摇摇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担不起‘救命’这两个字。”
甄三姑娘眼下微青,想是这些日子没睡好的缘故。如今住的一个院子,原是甄府里的一个小小一进院子,三五间房子,住着几个太太奶奶姑娘们,如今落魄的只能自己洗衣做饭,就只老太太身边还留着一个贴身丫鬟。
甄三姑娘打扮的也是素净,头上不见任何首饰,也不施粉黛,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那日抄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当兵的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翻箱倒柜,什么都要抢,若不是浮绿拼死护着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说到动情处,甄三姑娘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头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叫宝玉哥哥看笑话了。”
若在之前,看见女孩子落泪,宝玉肯定上前哄着,可是如今不同,甄三姑娘是该害怕,可是不该在他这个只见了几面的外男面前落泪。宝玉干巴巴地劝慰道:“陛下仁慈,姑娘还是放宽心地好。”
“对了,”甄三姑娘又说道:“母亲就在旁边屋子里,想请宝玉哥哥过去说说话,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宝玉听了,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于是也就过去了。
甄太太端坐在屋里,眼睛直愣愣地出着神。还是甄三姑娘出声提醒,甄太太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招待,“好孩子,你来了,快过来坐。”
宝玉拱手问候了一声,道:“方才三妹妹说,夫人有事找我?”
“哦,是的,你先过来坐。”甄太太转身对三姑娘说道:“你先去陪老太太说说话吧。”
甄三姑娘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听母亲的话,出去了。
甄太太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长叹一声,道:“这些日子,老太太受了惊吓,昨儿才好些,我一直忙着在旁边侍奉,倒是难为这孩子,操持着一家老少,没让我操一点心。”
宝玉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易接茬。
甄太太见宝玉没有答茬,顿了一下,但是为了自家女儿,还是咬着牙问了起来,道:“旧年我带着三丫头上京,你母亲也带着府上的三姑娘上门拜访,我看那孩子长得不错,举止又大方,如今可有了人家?”
宝玉笑道:“女儿婚嫁本就是一辈子的大事,自然应当谨慎些,太太还在相看。”
“你们家老爷太太都是随和的,又有这样的哥哥,将来三姑娘的婚事必然是顺遂的,只是可怜我们姑娘了。”甄太太一脸愁容。
这已经两次提到自家姑娘可怜,宝玉想装作没听见也难,便问了一句,“三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说出来也不怕丢脸了,”甄太太伤心地说道:“旧年带着三丫头上京,原是为了相看亲事,已经订好了人家,原本打算今年年底前就完婚的,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事,那家人直接过来退了亲,还说聘礼都不要了,当是全了两家的颜面。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家里得势,他们上赶着巴过来,如今却这样!”
“婶婶不要着急,”宝玉劝道:“如今发现了倒是好事,免得三妹妹嫁过去受苦。”
“我只是心疼她,我是这么个年纪了,跟着我们家老爷杀头流放都忍了,只是芬儿,她才十五岁,青春正好。”甄太太说着说着,猛地朝宝玉跪了下去。
宝玉下来一跳,搀扶着甄太太,道:“您老这是做什么。”
甄太太死活不起来,哭道:“贤侄,好孩子,就看在我们两家的情谊上,你把她带来去吧,别跟着我们受苦。”
“您这时说什么话,”宝玉只想把她搀起来,连声说道:“起来再说,起来再说。”
“贤侄,你把她带在身边,做妾也罢,当个洒扫的婢女也好,”甄太太哭道:“好歹让她脱离这苦海去,我下辈子便是当牛做马也要给你报恩。”
“您先听我说完,”宝玉无奈地说道:“婶婶不说,依着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能帮到岂有不帮的道理?只是这里面有几个缘故:其一,小侄身份尴尬,虽然奉旨办事,可婶婶想必有所耳闻,抄家之事我也是才知道,有四王爷的长史在,我不过是白担了一个名头,究竟做不了主;其二,事情已经成立定论,三妹妹的名字也在甄家人口之列,我若是私自带走,只怕会罪加一等;其三,我尚未婚配,三妹妹做妾已是委屈,等回到京城,亲友倘或来问,又该如何作答?知道的说是两家的情谊,帮了一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呢;其四,世伯虽然有罪,但是陛下仁慈,从轻发落也未可知,若是三妹妹做了妾,亦或者为奴为婢,将来咱们两家如何再见面呢。所以,婶婶切勿再提此话。”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你三妹妹被人糟践吗?”甄太太哭着说道。
“难道非要我拼上贾家上下的性命来帮忙不成?”宝玉反问道:“婶婶不知,如今外头告甄家的状子不少,一桩桩深究下来,甚至府上的太太奶奶们有些都背上了人命官司。朝中也有不少参甄家的折子,该打听的情况,小侄会去打听,日后若有要帮忙的,小侄也一定全力以赴,婶婶请放心。”
甄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只听‘砰’的一声,甄三姑娘哭着跑了进来,道:“方才母亲与宝玉哥哥的话,我都听见了,哥哥的顾虑我也知道,也不想为难哥哥,只当没听过这话吧。”说完就栽进甄太太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甄太太搂着女儿,哭道:“我的儿啊,都是为娘的害了你。”说实话,当初她进京,也曾想过把女儿嫁给宝玉,只是有点嫌弃宝玉出身太低,一个侯门的旁支而已,便作罢了,如今一想,有些后悔莫及。
宝玉叹了一口气,看到此情此景,一时颇有感触,当初何等尊贵的官家小姐,为了活命,竟要委身做妾,看来,前世三妹妹四妹妹的结果算是好的了。
其实若是以往,宝玉心软,没准就会答应了,只是如今经历的多了,也看得明白些。甄三到底是贵门嫡女,不过是一时落魄,心机、见识、心气样样都有,这样的人做妾,难保不会发生点什么矛盾,一个样样都不比正室差的小妾,后宅不出事才怪。甄家如今是麻烦缠身,以后靠着这层关系巴上来怎么办。宝玉想想就头疼,更何况,他心里已经有了林妹妹。
宝玉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先有甄老太太,如今又有这母女两个,宝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干巴巴地留下一句,“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去贾府。”连忙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等到甄家的东西变卖的差不多,宝玉带着一箱一箱的银钱压着罪犯进了京,甄家的奶奶太太们大多出身世家,嫁妆银子自然不菲,再加上几十年的积累,更别说甄家这么些年捞的钱了,浩浩荡荡的三五条船。
临行前,他还去见了甄宝玉。许是经历了许多,甄宝玉如今变得沉静冷漠了许多,胡子拉碴,衣裳好似几天没有换洗,哪里还有半分翩翩公子的形象。
宝玉指使着锄药买通了守卫,换了间干净牢房,摆上几盘菜,又带着甄宝玉洗漱一番,换了身新衣裳。
甄宝玉收拾妥当,只是没刮胡子,见着宝玉在那里等着,忽然说道:“若是旁人,要我过来前沐浴梳洗,我定是不愿的。只是想到你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便不敢唐突了。”
宝玉没有说话,打了个手势,请他做下,给两人倒了一杯酒。
甄宝玉举杯道:“还未感谢你搭救的恩情。”
宝玉笑了笑,道:“究竟也没帮上什么忙。”
“足见情意深重了,”甄宝玉仰头喝了一杯酒,道:“自家中出事以来,亲朋故旧唯恐避之不及,谁肯帮忙呢?”
宝玉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默默给他满上。
甄宝玉红了眼,又灌了自己一杯,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刚开始我还看不起你,只当是个庸碌,后来相处几天,只觉得有些可惜,这样般的神仙一品的人物这么久当了官呢,现在,我才是真真佩服你,若是我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听老爷的话,好好读书,说不定,如今也能帮他们分担一二了。”
宝玉看着眼前的男子,倒是感触良多,感觉看着甄宝玉就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喝了面前的酒,道:“这边的事已经了了,甄家家产已经查抄清楚,我马上就要回京了。”
“我家里的那些女孩儿们,都怎么样了。”甄宝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宝玉夹了一块菜,道:“除了几个上吊的,其余都已经发卖了。”
甄宝玉苦笑一声,道:“我大概也猜到了,只是可笑我自诩护花使者,没想到最终谁也护不住。”
“你可记得从前在你身边服侍过的一个丫鬟,名叫柔儿的。”宝玉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声。
“自然记得,”甄宝玉说道:“她是太太给我的丫鬟,是外头买来的,后来因为犯了点事被赶了出去,就再没她的消息了。”
宝玉叹了口气,道:“她回家的第二年便去世了。”
“可见她是个福泽深厚的,花开的正好的时候走了,不用留下来受罪。”甄宝玉说道。
宝玉冷笑一声,道:“她本是家里糟了难,才被卖进你们府上,她老子娘俱在,有什么不如意的会去死?那日发卖你屋里的丫鬟的时候,一对年迈老夫妻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买下了你屋里的若儿,那对夫妻就是柔儿的父母。”
甄宝玉拍手笑道:“定是柔儿父母念及她们姐妹情谊,特意救她出去的。”
“呵,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宝玉冷笑道:“当日从你们家抄出许多借票,全是高利贷。那若儿的哥哥也是你们家的小厮,仗着妹妹在你屋里的地位,巴结管事,常做这高利贷的事。当初那柔儿被赶出去,里面多少有些若儿的手端,出去倒也罢了,不过事找个人嫁了,也能过一辈子。偏若儿的哥哥早就听妹子说柔儿的美貌,想要把人弄到手,柔儿哪里愿意。放高利贷的,都有些狐朋狗友,见柔儿不答应,便找了些酒鬼赌徒日日去她门前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后来更是上门找茬,几乎就要闹到官场上去,柔儿不愿连累父母,便上了吊。可怜那对父母,一生受苦,就这么一个女儿也保不住。”
甄宝玉倒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读不读书的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要明辨是非,不做个糊涂人,这些你好好想想吧。”宝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