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拍即合,一道往潇湘馆走去。黛玉才洗了头发,正好几日太阳大,便擦干了水,隔着锦帕,在敞亭处纳凉,乌黑的头发就那么散开。紫鹃把竹帘子放下来,旧年的四轮芙蓉扇也搬了出来,让小丫环轻轻转动着,倒也舒服得很。
夏日炎炎,这敞亭凉快,又才洗了澡,些许阳光从缝隙中露了出来,黛玉躺在湘妃榻上,听着小丫环们说笑,也颇为享受这种家长里短的时光。
“妹妹这是睡下了?倒是我们来得不巧了。”
黛玉半睡半醒之间,好似听到了宝玉的声音,微微睁开眼,就瞧见紫鹃与几人说着话,便支起身子,问道:“紫鹃,谁来了。”
紫鹃冷不防地听见黛玉醒了,忙上前伺候,笑道:“是宝二爷,云姑娘,还有香菱来了。”
宝玉才至廊下,见黛玉穿着淡青广袖流光裙,素白中衣,腰间系着一条豆绿宫绦,头发铺满半个身子,想是才醒,眼睛是蒙了一层朦朦的水雾,脸颊处带着些红晕,倒显出小女儿的娇态来,十分可爱。
黛玉笑问道:“你们怎么这会子来了?”
宝玉笑道:“打扰妹妹高卧了?”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这倒没有,我正想着跟人说说话呢。”黛玉笑了笑,一面对紫灵吩咐道:“紫灵,快把前儿南边新送来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招待客人。”一面又说道:“见谅,我先去梳个头理个妆。”
宝玉忙道:“头发还没干呢,你又不喜欢这种半干不干的,何必那么麻烦呢,又不是见什么外人,拿根丝带拢住就是了。”
黛玉没理他,径直走了里屋,红翠儿早已备好洗漱的东西,鬓边的发丝已经干了,索性让红翠儿编了两个小辫子,交叉着拢住头发,捡了根缎子,系了个蝴蝶结作妆饰,倒也利落。
香菱有个天然的呆气,许是骨子里留着书香门第的血,极爱书本子,好容易进来一回,自然要向黛玉借几本书的。
黛玉有些迟疑,道:“之前你住在园子里,借与你也不相干,只是如今你人在外头,到底不便,再者,这书上原也有我的字迹,不好往外传的。你既然张口了,我这里有现成的纸笔,你自抄些回去吧。”
香菱起先听到黛玉的为难,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难免有些失望,后头又听说借书给她抄,自然欢喜得很。
黛玉拿了些裁好的信纸给她,又捡了几本自己常读的诗集,道:“这上面凡画红圈的都可以抄,旁的,便是抄了去也是无益,都在这里,你能抄多少就抄多少吧。”
香菱喜不自胜,复谢再四。宝玉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也是感慨万分,按说这不过是个极简单的事,从外面书肆里买几本来不就成了,只是香菱是薛蟠的房里人,那边难免盘问几句,到了那些婆子嘴里,就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了。
宝玉问道:“你们大爷不是也有间书房吗,那里的书纵然没有林妹妹这里多,可也该有几本才是,还有宝姐姐亲妹妹,她两个也是饱读诗书的,你怎么不问问她们?”
“你还不知道我们爷的性子,书房不过也是个摆设,”香菱笑了笑,打开书本,拿起笔,蘸上墨,道:“况且如今蝌二爷就住在那里,我又怎么好过去呢。”
“我们也别在这里打扰她了,去外面坐着说话吧。”湘云见她这么迫不及待的样子,拉着黛玉宝玉小声解释道:“宝姐姐那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平日里我们看书作诗她还要教训呢,更何况香菱?不然这个呆子怎么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
的确,香菱是薛蟠的小妾,小妾的任务主要就是伺候好主子,将来开枝散叶,读书做人么。宝钗又日日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心里也不大愿意香菱这么痴迷书籍。
黛玉也不由得惋惜,道:“也是个可怜人。”
湘云也道:“谁说不是呢,想起她的故事,说不定被拐之前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若是寻着她家人就好了。”
宝玉听了,心下有了计较,他只知道香菱的父亲叫甄士隐,原也是个富庶人家,后来修仙去了,只是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许可以叫人打听打听。
可转念一想,香菱已经是薛蟠房里人了,还是摆了酒的,就算薛家肯放人,一个破了身,做过别人通房的女孩儿,名声也不大好听,将来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宝玉心里烦闷得很,手里的扇子扇个不停。黛玉见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他的意思,道:“小厨房新做了些酥酪,里头加了些果仁碎冰,我吃着倒还不错,你们要不要尝尝?”
“好的很,”湘云笑道:“又偏了姐姐的好东西了。”
紫娟听了,自去外面吩咐小丫头去做。不一会儿,就看见朱鹮朱雀端着几个青瓷芙蓉高足碗过来。宝玉正觉得燥热得很,忙拿过小汤匙尝了一两口。
那酥酪底下放了满满一层碎冰,酥酪的绵软添上点凉凉的触感,再加上果仁的清甜,夏日吃着极好。
宝玉道:“这碎冰吃着倒好,只是妹妹怕受不住,放在冰堆里一会儿就好。今年为着老太太的寿宴,家里预备了不少冰块,也不缺这点子。”
“你们听听他这话,”黛玉笑道:“人家好心请他吃东西,不知道感激倒也罢了,还在这里说东说西的,好没道理。”
宝玉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笑了笑。
“提起老祖宗寿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湘云道:“今年你们都准备了什么寿礼。”
“老太太今年算是一个大生日,比往年要隆重些,”黛玉道:“我们的月例银子又够买的了什么都?不过是比着旧年的例,做了一套衣服,绣了一副百福百寿的被面罢了。”
“合该如此,女孩儿本是这天底下至纯至洁的,只要你们亲手做的,不拘什么,都是好的,老太太知道了,也会高兴。”宝玉道。
“那二哥哥,你又准备了些什么?”湘云又问道。
“他哪里需要备些什么,”黛玉取笑道:“只把自己装进箱子里,送给老太太,保准欢喜得很。”
“你只会拿我取笑,”宝玉一脸宠溺地看着黛玉,道:“之前周瑞家的女婿不是跟了我吗,他原是干古董一行的,门路多,我让他去寻个新巧的玩意儿,权当做寿礼就是了。后来我又想着,虽然出了银子,到底不是我的,倒不如写一百个‘寿’字,算是我的心意了。”
黛玉点点头,道:“这就很好了,不过这一百个一样的字,也不大好看,不如写‘寿’字的一百种写法,叫人裱出来,又新奇,又好看。”
“极是,”湘云赞同道:“想当初仓颉造字,春秋各国生衍,始皇帝有统一文字,后人又生出多少种字体来,这一百个定是够的。”
如此,宝玉心下有了计较,那边香菱还在抄书,三人互相问候,说起些家常的闲话来。从东府的射箭比赛,到老太太院里新买的鸟雀。
说着说着,又说到湘云身上来。
“前儿上朝,听到同僚说过一嘴,好像二表叔要回来了。”宝玉说道:“好像就这几天的事,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老太太寿宴。”
宝玉说的二表叔正是湘云的二叔,保龄侯史鼐。湘云听了,想了想,道:“没听家里人提起,不管怎么着,总该是要先把老祖宗的寿拜完的。”
“也是,”宝玉又尝了一口酥酪,道:“我昨儿去珍大哥家,正好碰见了卫若兰。”
屋子里静了一静,听到这个名字,湘云倒是难得的老实了一回,红着脸不说话,转头就看见黛玉拿眼打趣着她。
旧年,史二夫人就已经为湘云的未来做打算了,也有人家上门相看,史二叔出门前就定好了人家,正是卫家。只是二人年纪小,先定下亲,等大了些就完婚,府里人都知道。
“他的骑射功夫也不错,”宝玉道:“原先在珍大哥那边不过单练靶子的,后来又说这样无趣,便立了个赌约,谁家输了,便请客吃酒。不少人知道了,都过来玩,卫大哥也来了,我跟他说了会子话,约好过几天就去他家城外庄子里坐坐。”
湘云有些害羞了,娇嗔道:“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外头的事,我们又不能去。”
宝玉摇头晃脑,故意说道:“不过是顺嘴一说罢了,我还以为你们想听外面的事呢。”
黛玉笑道:“你笑她就笑她,何必带上我?”
湘云见她这样,气得上手就要挠黛玉痒痒,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将来林姐夫在这,又是如何呢。”
两人闹做一团,宝玉上前劝架。
湘云笑道:“我叫林姐夫呢,你跑来做什么,难不成……”
黛玉羞红了脸,再不放过她,湘云边跑边求饶,口里喊着,“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饶了我这回吧。宝哥哥,快来救我。”
宝玉自然护着湘云,在两人中间左挡右挡,笑道:“就放过她这回吧。”
黛玉哪里肯依,气道:“你们这会子倒成好哥哥好妹妹了,今儿定是合起伙来捉弄我的。”
宝玉笑道:“你捉弄她,她又来取笑你,这不是扯平了吗?”
“好啊你,”黛玉一听,立马不干了,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我倒把你这个罪魁祸首忘了。”说完,也要来打宝玉。
湘云听了,也回过味来,站到了黛玉这边。
宝玉没成想到会这样,一味地伏小做低,哄了半日,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