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话无异于催命符,众人只当听不见,装傻充愣,道:“你平日里说了这么多事,我们哪里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宝玉也不想再磨叽,只道:“也罢了,这两天你们就回去吧。”
众人都不说话,袭人有些着急,开口讲起道理,“二爷想一出是一出,我们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说别人,就看晴雯家里,她只有一个远方表兄,外号叫做什么多浑虫的,出去了,岂有什么好的?”
袭人揉搓着帕子,有些难以开口,道:“还有我哥哥一家,如今都快活不成了……”袭人几乎都要流下泪来。
晴雯虽然不满袭人拿她作筏子,但是也不好说些什么,她也不想出去,于是只把脸转过一边,也不反对。
“唉,”宝玉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个人的难处,放心,我每人补贴你们二十两银子,也算好聚好散了。”
众人正要开口,宝玉立马起身打断,道:“这事儿,我已经跟太太说了,这两日就叫你们家人进来一趟吧。”说着,就去了前头书房。
晴雯见状,放下手里的针线,冷笑道:“瞧见没,人家可是打定了主意,任凭什么歪七扭八的好门路,都没用,该散的就得散。”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麝月此时心里正在盘算,其实留下来也好,不留下来也罢,反正家里还有老子娘可以依靠,只是就是不知王夫人是怎么打算的,她心里总归是有那么一点念想的。
袭人此时心里着急的很,平日里为了彰显她贤惠老实点名声,对晴雯的刻薄话都是能忍则忍,现在她实在顾不得什么了,皱眉反刺道:“知道姑娘是老太太跟前得脸的人,我们不敢得罪,如今眼看着就要出去这屋了,怎么着也得好聚好散不是。”说着自去做事。
秋纹则不敢多说一句话,面对这几个,她哪有说话的份啊,看来这回出去的,第一个就是她了。
晚间,宝玉梳洗完毕,穿着一身月白柔丝缎小衣,进了卧室。宝玉如今在外面住着,属于荣国府的西北角,在贾母荣庆堂的前面,旁边靠着的就是贾政王夫人的荣禧堂。一个小小的三进的院子,前面当外书房,后头才是睡觉的后院,服侍的丫鬟们在后头的几间厢房住着,小厮这在前头进门的那一排厢房,小小巧巧,倒也五脏俱全。
这里比不得怡红院,没有什么报厦,只好让守夜的丫鬟住在稍间。宝玉的卧室在里间,进去睡觉,自然得路过稍间。
袭人穿着一身桃红撒花小衣,下面穿着一条葱绿裤子,盘腿坐在炕上,低着头,正一针一线地坐着针线活一人宽的小床旁边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
见宝玉进来了,袭人在前面开门,叫了一声‘二爷’,又不合时宜地揉了揉眼睛。
宝玉随口说道:“早点睡吧,那些活计就别做了。”
袭人笑了笑,一边铺床一边说道:“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早些时候就说要给二爷多做几件睡衣,这样贴身的衣服,二爷自小都是穿惯了的,以后我们都出去了,谁来做呢,已经没多少了,还有几针就做完。”
这一番话看似没有什么,实则提起多年主仆情分,趁机打感情牌。
宝玉哪里听不懂呢,故意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的事哪里说的准的,还记得小时候媚人走的时候,我还哭的要死要活,还成日家说什么死都要跟你们死在一处,如今想来,也觉得可笑。”
“也是这话,从前总想着二爷口里没个忌讳,总是死啊活的,”袭人干笑了两声,诉说着往事,道:“想起当初云姑娘回去,老太太就把我派到二爷院里,这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听袭人这么一说,宝玉也是感慨时间飞逝,转眼自己都重生这么多年了,也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想来要是前世的自己,一定弃之若敝。
见宝玉似有感慨,神色松动,袭人立马以进为退,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临行前有几句话跟二爷说。”
宝玉以为袭人不再作妖,乖乖地回家,也放下了心,说道:“你说吧。”
“我这大半辈子,什么大灾大难都经历过了,幼时家里落了势,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家里人饿死,只能卖身为奴,我还记得买到这里的第一晚,心里害怕的很,害怕做不好事被嬷嬷们打骂,害怕又被卖到别家去,一夜都睡不好。”说到这里,袭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宝玉没有说话,记得袭人来自己屋里时,已经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鬟了,却没想到这其中的曲折,要知道,她一个外头买来的在府里无依无靠,却能爬到这个位置,是十分不易的。
“二爷没经历过,不知道外面寻常人家过日子的苦楚,还记得那会儿爹病倒了,哥哥还不顶事,娘白日里给人家浆洗衣物,晚上做些针线活,换来的钱不仅要养活全家,还要给爹买药。那一天主人家里说娘把衣服洗破了,要赔钱,家里已经两日没饭吃了,为人儿女的,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老子娘饿死的。幸而是卖到府里来,老太太太太是好的,二爷也带我们和气。”
“去年哥哥跟着薛大爷做生意,赔了不少银子,眼看着就要卖儿卖女,我受过的苦自然不想几个侄儿侄女再说一遍,再说,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我这么好运。”
这一番话下来,说的直叫人心疼。
可宝玉已经不是从前的宝玉了,这明显就是在做铺垫嘛。
果然就见袭人跪在宝玉跟前,哭着哀求道:“求二爷可怜可怜奴婢吧,要是我出去了,我家里一家老小可靠什么过活呀。”
这不,铺垫了这么多,可不就显出来了?
宝玉坐在床上,说道:“之前听茗烟说,你家里过的还是不错的,就算这两年败落了,之前靠着你的几两卖身银,还不是把日子过起来了,怎么以前可以,现在就不行了呢。”
“早两年哥哥做生意就把家底都赔了进去,”袭人抽抽搭搭地哭道:“原先哥哥也是打算好好过日子,大不了从头来过的,去年跟着薛大爷去了南边一趟,又赔了不少,就再怎么都没有以前的心性,翻不了身了,眼看着头发也白了,整个人都老了不少。”
袭人又拉着宝玉的裤脚,说道:“奴婢不求二爷救我哥哥一家,只求二爷让我留在府里,哪怕当个洒扫的下等婢女也好呀。”
“唉,你先起来,别说这话。”宝玉默默的把脚挪了挪位置,说道:“我把你们放出去,是想着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婚,再者,继续留在这府里,将来也是配个小厮,哪里比得上在外头做正头夫妻的”
“奴婢只想好好伺候二爷,一辈子待在府里。”袭人低着头,说道,好不可怜。
“其实我也知道,或许外头的日子,比不上府里,”宝玉继续说道:“只是你与外头的不一样,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比寻常家的小姐还要好些。”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嫁的再好,要想帮扶娘家,就不那么容易了。”袭人说道。
“又不是一出去就有人家了,这不是要慢慢相看吗?”宝玉笑道:“再说了,你们当了这么久的差,必然是攒下来的,连跑腿的婆子还有赏钱呢,更何况你们,你又是我屋里的头一份……这样吧,我放了话,你们一人二十两银子,我私下里再给你二十两,也算帮了你一把。”
听宝玉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下了决心的,连流泪都没用,袭人瘫坐在地上,默默流泪,道:“二爷就这么绝情,一点都不顾多年的主仆之情?”
主仆之情?我看你是自作多情!宝玉皱眉道:“什么绝情不绝情的,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好归宿,白白在这里荒□□春,算什么事?”
“二爷精通人情世故,难道不知道外头人是怎么看的?”袭人有些着急,跪着上前挪了两步,急切地说道:“我在二爷跟前伺候了这么久,老太太太太又看重,下面人早就再说我是二爷内定的通房了,眼见着成亲在即,二爷却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就怕有心人说未来宝二奶奶小性儿,爱吃醋……”
“够了!”宝玉气得脸色铁青,立马打断袭人的话,冷哼一声,道:“原是我为你们好,不想耽误了你们,如今看来,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二爷……”袭人见宝玉发了火,有些发怵。
宝玉冷冷的看着袭人,说道:“袭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太太说你是个老实的,跟了谁就心里眼里就是谁。我当了真,以为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却没想到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袭人眼神躲闪,道:“二爷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清楚!”宝玉冷声道:“说来也可笑,你总是这个样子,我都敲打你多少次了,总是在装傻。”
袭人看着宝玉,直接愣住了。
宝玉幽幽地说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以为老太太把你给了我,将来多半是要做通房,想来心也是这般养大的。你处处都按照贤惠人的标榜来,可一个丫鬟,老实本分就行,要贤惠有什么用!”
“奴婢是一心一意为了二爷好啊。”袭人哭道。
“为了我好?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吧。”宝玉冷笑一声,道:“林妹妹刻薄小性儿的话都是你在背后说的吧?我都知道,林妹妹也知道,古人说爱屋及乌,因为你是我的丫鬟,林妹妹没说什么。可你呢,你知道太太喜欢宝姑娘,所以和她亲近,还拿着我的活计请她来做,制造我们两个亲近的机会。你知道我不喜欢屋子里的事传到外面去,可为了讨好太太,传了多少消息过去?还有,你匣子里的那些画儿,倒难为你废了这么大的心,竟然把那些东西带了进来。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太太,你说,你还有没有命在。”
“二爷……”袭人吓得脸色惨白,其实早些时候,袭人就想跟宝玉生米煮成熟饭,嫂子说的,男人嘛,总会对第一个女人格外心软,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把那些春宫图带进来,没想到宝玉早就知道。
宝玉起身,柜子里拿出一个黑漆镙钿錾银的匣子,打开后,一边拿银子一边说道:“你哥哥家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年你每个月都会从这里头拿些银子接济她们,不过还算你谨慎小心,只拿些零碎的,总共也没多少,我也不追究了。”
拿出来四锭大元宝,宝玉扔进袭人怀里,“还记得之前你老娘没了,太太赏了四十两,赵姨娘还为着这事闹来一场,更别提你回家的排场了,这是你拿什么换的?也罢了,如今我也给你四十两,你出去,自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吧。”
匣子里的春宫图,偷匣子里的钱,这一件两件的,都握在宝玉手里,看着手里的银子,半是威逼半是利诱,袭人也明白,宝玉是铁了心的,就算留下了,也只会惹了人家厌烦,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转身出去。
宝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回去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袭人痛苦地闭了眼,整个人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