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宝玉信步走在蜂板桥上,四顾一望,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并无二色。心中也说不上来是何许滋味,只笼了笼斗篷,顺着微风中夹杂的冷香,快步向山上的栊翠庵去了。

才至庵外,宝玉就瞧见里头的十几株红梅凌霜而开,肆意绽放,只觉得明艳动人。走向前去,叩响门环。

妙玉恰巧在院中,听见门外有响声,扬声问道:“何人在门外?”

宝玉知道妙玉心情有些古怪,不可与常人论之,便道:“富贵闲人贾宝玉特来拜访。”

“所谓何事?”

“特来向你求一枝红梅。”

妙玉半开院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祖上也是书香世家,又不喜那些汲汲营营的为官做宰,但见宝玉不似那等人,因此另眼相看些,道:“进来吧。”

宝玉犹在门外,笑道:“我本是红尘众人,你是槛内人,怕扰了你的清修。”

妙玉最喜宝玉这一句槛内人,和颜悦色道:“听这句话,你倒也是个明白人,胜过外头那些俗人,进来选一枝吧,我正要打发人往潇湘馆蘅芜苑送花儿去呢。”

宝玉听了,也不再拘泥,走进来笑道:“她们正在山下芦雪庵里联诗,我回去顺便说与她们知道。”说罢,在院中瞧了瞧,好容易选中一枝不俗的,剪下来,拜别妙玉就回去了。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回到芦雪庵,宝玉带回来的是一枝两尺多高的,长势极好。众人欣赏了一会儿,又闹着他作了一回梅花诗,正在赏花儿呢,就见小丫头们进来传话说:“老太太来了。”

众人听了,忙出来相迎。贾母进了屋子,抬眼就看见插在瓶里的梅花,笑道:“你们倒是会乐,我算来着了。”

湘云笑道:“这都是林姐姐,爱哥哥布置的。”

贾母佯怪道:“他们有兴头,也不叫我,下次我那里也不备他两个的饭,让他们自己吃去。”

李纨听出贾母打趣的意思,只笑着不说话。

宝玉笑道:“原是姐妹取乐,老太太若喜欢,赶明儿再下场雪,办个消寒会,只当赔罪,如何?”

贾母听了更加高兴了,只说好,大家玩笑一会子,便说要去惜春屋子里看画儿。

宝琴也想要枝红梅,因不知妙玉为人,不想自己去,见宝玉待人和气,也大着胆子,偷偷拉着宝玉的衣角,道:“宝玉哥哥,我也想要枝红梅插瓶。”

只可惜宝玉并不想贾母借着这事把他跟宝琴扯上关系,笑道:“等晚上吃完饭再带你去吧,妙玉性情古怪得很,我才去了,这会子又带你去,只怕她嫌烦,不给。”

宝玉都这么说了,宝琴也没有办法,她从小就跟在父兄身边游历大江南北,也见识了不少,商人本就地位地下,自父亲去死之后,家里就一日不如一日。来到豪门望族的贾府,虽有贾母王夫人宠爱,连心肝宝玉都被比下去了,但宝琴也晓得分寸,她本来就是一个外人,正经亲戚都不算,如何能受的住这份荣宠。因此也就笑了笑,答应了。

众人来到贾母院里说笑一回,倒是薛姨妈冒着大雪来了,虚套着说道:“本来是想向我们姨太太借一日的园子,请老太太赏雪,偏老太太睡得早,宝儿又说这几日心里不大安乐,便没请,早知道就该请了才是。”

贾母眼光闪了闪,扯着嘴角笑了笑,薛姨妈对儿子倒是大方,对自家却是不怎么样,能节省的都节省了,在贾家住了五六年,也没见着她请什么客,唯一一次还是借着小孩子的名头,如今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过几桌酒水的事,要想请早就请了,光说说又有什么意思。

贾母没有搭话,不经意间瞟见薛姨妈身边的宝钗,灵机一动,脑海里有了一些想法,笑着与薛姨妈赞起了宝琴,又问她年岁生辰和家中境况。

薛姨妈愣了愣,这么关心一个小丫头的年庚八字做什么,这不是要与宝玉婚配吗?这虽然对薛家有益处,但她的宝钗怎么办?好在贾母并没有明说,薛姨妈半吐半露,说出宝琴与梅家的婚事,又不露声色的指出宝琴从小跟着父兄在外游览风景。现如今世家大族娶妻都讲究大家闺秀,常年在外,少不了抛头露面,加上她母亲是痰症,没有人教养,言外之意就是配不上宝玉。

而宝玉也是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了身旁的黛玉,黛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低头不语。

宝玉听着她们打玄机,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本就是为了黛玉,贾母也是想让他们两个成亲,贾政定会同意,王夫人就这么忽略。这一世的黛玉有高渊夫妇做主,也算是四角齐全的。偏偏薛家就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甩不掉,时不时出来显眼,看在王夫人的脸面在,贾母也不会赶薛家走,只能时不时借着几件事暗示一番,实在烦得很。

一时众人散了,宝玉先回了怡红院,枕着手躺在床上,一脸不快。

袭人见他这样,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早起高高兴兴出了门,这会子怎么生气起来?”

晴雯打趣道:“快别理他,老太太想把琴姑娘说给他,谁想人家已经定了亲,他就恼了。”

袭人听了很是惊讶,道:“是真的吗?若是如此,那倒可惜了琴姑娘这样的人品。”

宝玉听她们这样说,越发恼了,坐起来怒道:“整日家议论这些蜚短流长,你们都太闲了不是?若是明儿传出些什么,都是你们闹的。”

袭人倒也明白过来,王夫人最是在意宝玉,况且他如今也不同了,名声这些更加要注意,忙道:“都是我们的不是,以后再不说这话了。”

晴雯撇撇嘴,饶她是个炭爆脾气,也不敢惹怒宝玉。所有丫头里,就她生的最好,又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自然比别人高几等。偏偏宝玉不像从前一样对丫头们也附小做低,好几次把晴雯骂了,还险些闹到老太太那里去。怡红院里都是人想往上爬,体面的丫头也互相挤兑,受过几次冷落后,晴雯也老实多了,见她这样宝玉也乐得给她脸面。

宝玉心里不是滋味,披上斗篷就往外走。

袭人拦着他问道:“才回来,又上哪儿去?”

宝玉道:“我去林妹妹那儿坐一会儿。”说着,头也不回就去了。

宝玉也怕黛玉把贾母的话放在心里,见她同宝钗姐妹交好,有些话倒不知从何说起,只道:“那会儿,琴妹妹让我带她折梅花,我没去。”

黛玉才下了一子,听宝玉猛然说着这话,也明白过来,会心一笑,道:“你怎么不带她去?不过走几步路的事,你这做哥哥的倒也小气。”

宝玉听到‘哥哥’这两个字,也放心了,笑道:“她在老太太那处住着,哪里少了插瓶的梅花?待会儿把我屋里那瓶送过去,权当赔礼就是了。”

黛玉捏着帕子笑道:“正是自己选的才好,你送给她,这又算什么呢。”

宝玉捏着棋子,但笑不语,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叹了一口气。

黛玉见他这样,因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

宝玉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道:“只是感叹琴妹妹的运气不好,怎么遇到了梅家。”

黛玉支着脑袋,问道:“怎么,梅家不好吗?”

宝玉皱眉道:“梅家早年间得薛家伯父接济,才能入京赶考,因感激薛二伯恩情,所以定下了这门亲。这两年梅家发迹了,也不提这事,琴妹妹进京是来备嫁的,可他们家早就离京了。你想想,若不是刻意躲避,如何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亲家一声?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的。”

黛玉一想到平时言笑晏晏的宝琴,有些难过,皱眉道:“未必如此,梅家也是读书人家,万不会做出悔约之事。”

宝玉借着话头,道:“所以不能明说,只能暗示了,梅家借故躲出去,三年五载,拖到琴妹妹年纪大了,薛家自己放弃。”

黛玉一时伤心,又想起自己来。宝琴父亲去了,母亲又得了痰症,不过是混日子罢了,有兄弟在都如此,像她这样父母兄弟俱无的,又该如何自处呢?

宝玉看着她眼圈渐红的样子,历经两世,他怎么会不知道黛玉心中所虑,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只有三个字“你放心。”

黛玉举目看着宝玉,两人对视良久,一双多情眼先让黛玉挨不住,别过脸去,催促道:“快落子吧,你都挨了好半天了。”

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这一场倒下了个平局。不一会儿,怡红院里的小丫鬟传话请宝玉回去吃饭,宝玉对黛玉道:“昨天庄子上送来了几只羊,我特意让蔡妈妈切了,咱们吃锅子,这玩意暖胃,你尝尝。”

黛玉笑道:“家里也送来好些呢,你快回去吧,仔细一会儿雪大了,摔一跤可不是玩的。”

宝玉答应着去了。回到怡红院,西稍间炕桌上果然放着一个掐丝珐琅铜锅,拿盖子盖住了,冒着热气。

除了热锅之外,袭人正在摆放每日的份例饭菜。

宝玉坐在炕上,看着袭人往锅里放羊尾油、肉片,羊肉极易熟,切的又薄,片刻之后,宝玉就夹了起来,蘸上麻酱,果然鲜嫩多汁,好吃的紧。

除了这些,蔡妈妈还备了狍子肉片、鱼片,都用酒、酱、胡椒腌制过的,蘸料也只这些,宝玉吃的极满足,就着这些,用排骨萝卜汤泡饭,吃了两碗。袭人深恐夜里积了食,再三劝过,方才罢了。

夜里准备安置时,宝玉突然想起坠儿一事,正想打发袭人寻个由头发落了,喊了几遍也不见人来。

听麝月说了才知道袭人的老娘不好了,接她出去探望探望。

一个小丫头抱着晴雯的床铺进了来,袭人不在,守夜的事她来顶班,听见宝玉问袭人的事,晴雯上前替他宽衣解带,颇是吃味道:“人家现在是主子跟前的得意人,二奶奶都高看几眼,这回出去,前前后后十几个人跟着呢,回自己家还要讲排场,二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麝月本就与袭人是一伙的,听晴雯这么说,笑道:“偏她就爱挤兑人。”

宝玉心里正烦,也不想听她们啰嗦,不耐烦道:“行了行了,都安置了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晴雯麝月见他烦了,忙忙服侍他睡下,包好通灵玉,掖了掖帷帐,两人你冲我皱鼻子,我冲你吐舌头,推搡着在一旁的暖阁里睡了。

宝玉虽然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到底袭人还是跟王夫人搭上了线,通房的位置十有八九是她的了。一想到身边时时刻刻有个眼现在,宝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更何况袭人一向奉承宝钗,对黛玉颇有微词,不行,这绝对不行。

多年的努力才挨到今天,宝玉绝对不允许旧事重现,是该想着如何拔掉这个隐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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