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黑沉，雪子纷纷扬扬落下后又被风卷起，扑在僵硬的黑色长毯上，仿佛想将它们与白地融为一体。
“申…岷……”
粗毛黑猩猩手握厚书册，不耐烦地拍掉扑脸上的雪沫，“什么鬼天气……”
就这一会儿功夫，雪地里整齐码开的尸体们都覆上一层白雪，几个黑猩猩结伴，正忙碌地来回掸雪，等奴隶们的脸都露出来后，粗毛执笔在书册上重重地划过。
“确认死亡……好了，下一个……”
黑猩猩们麻溜地移动过去，给下一个做清洁。
不远处有两人组队，一前一后抬着什么东西小跑着过来，粗毛余光瞥见，抬声说：“喂，别来这送了，我今天清点不完的！先放木桩旁边，明天再说！”
“行吧……”声音遥遥传回，远处的人影也开始掉头。
粗毛边走，边重重地在纸上划过，“真的是，早处理爬手多好！现在白白损失这么多奴隶，还增加我的工作量……赵…一……是吧，划去……”
它估摸了下剩余工作量，瞧见黑毯子还有六分之一的长度，立马加快步伐，基本走过一具尸体就划一笔册子。
一直到最后一具，它大呼一口气，“好了，安德，确认死亡……完工！”
结束这场枯燥的划名工作，粗毛仿佛卸下身上重担，整个人都像重新注入活气，催促道：“赶紧的吧，清点完数量，就可以搬下山，咱们也好交班快活去！”
“是啊是啊，我这骨头都散架了……”
“大家快点吧，车子都到了！”
粗毛将册子一合，“来，一个接一个，共三十三具，麻溜点。”
它率先带头下山。
F区的运尸车没轮子，全靠两头弯的铁片在雪地里滑动，样式类似雪橇车，但还有细微的不同——
两块铁片为一组，上面堆放两层木制盒子，不同组的铁片用链子头尾栓住，像一节节绿皮火车，穿梭在三十六座刑山。
粗毛远远看见那条沉默的长龙，以及龙头处起争执的两方，一方的黑猩猩浓毛粗犷，是与它经常打交道的呈一；另一方……它几个时刻前才见过……
看到那两个熟悉到不行的内城小贵族，粗毛的太阳穴突突跳，回忆起弩爷对他俩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好好处理与他们有关的事务，然后回去邀功！
啊，没错！呈兄弟，只能暂时对不住你了……粗毛跑着迎上去，插入两方之间，厚着脸笑：“这是怎么了？”
“呈兄弟，白先生、黑小姐，大家都是自己人，怎么在自家门口吵起来了？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好！”
“你认识啊？”卫寻轻飘飘地抬眼，“认识就好。喏，你这朋友不让我们搭顺风车，我出钱了都不乐意，你给说说。”
呈一抱胸，下巴快昂到天上去，“车岂是你这种内城小贵族说搭就搭的？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搞特殊是吧？”卫寻不爽地皱眉，“明明我看见有几个贵族被你送到这里，刚还往市集走，地上脚印都还在呢！怎么它们能坐我们不能坐？”
粗毛瞥向那串脚印，和自己下山时的一模一样，它顿时知道症结在哪了。
那厢呈一不屑地冷哼：“就是不能，人家是管理层，当然比你这不知名的贵族更加尊贵！”
卫寻大翻白眼，她身边的人瞬间沉眸，隐隐有股要动手的压迫气势。
粗毛一滴冷汗从额头流下来，心里大呼：我的祖宗唉，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两位自带霉运体质的贵族啊！呈兄弟不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人家是普通的内城贵族，这可要老命了啊！
它急慌慌地上前堵在中间，“哎等等、等等！”
呈一和卫寻、纪淮，齐刷刷看它。
粗毛深吸一口气，率先转向呈一，搭上它肩膀，“那个啥，兄弟，借一步说话。”
“你搞毛线？”呈一被迫走了几步，就不肯走了。
“哎呀呈兄弟，你就给个方便吧！后面那两位可是弩爷也当贵客的！”粗毛苦口婆心，“你知道我这刑山昨天换主了吧？这两位当时也在，现在毫发无损地站在你面前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做兄弟的给你忠告，他们和普通贵族不一样，别跟他们过不去，不然……命有没有都不好说……”
呈一皱眉，瞄了眼后面，“你认真的？”
“比珍珠还真！”
“……行吧。”呈一嘟囔：“反正就送一程，到一号刑山他们就下了，就一日功夫，我不搭理他们就是。”
粗毛：“一号？”
“对，说是想从最远处玩起，再回三十六号，这样想搭顺风车就能搭，也不知道这些贵族都什么癖好……”
刑山的运尸车，有自己的行进规律，载尸体一定是从一号到三十六号，比如说一到二、一到三，按数字顺着收尸，中间可以跳跃，但不能反过来，像三到一、二到一。
所有决定运回镜湖的车辆，中途将不会再做停留，比如这次，呈一开的车直接奔一号后的镜湖去，不会经过沿路市集。
所以，卫寻和纪淮说想搭顺风车也合理，粗毛了解地点头。
“喂，你们好了没？”
呈一回头，语气依旧带有几分属于管理层的傲慢和自负：“看在弩爷的面子上，你们可以搭车。”
“不过只能坐那。”它指向最后一节，几乎被风雪裹得只剩细微的轮廓，“另外……你们该交的钱还得交。”
“这……”粗毛咽了口唾沫。
卫寻望着那个位置，笑意达眼底，清脆地说：“没问题！”
……
呜的一声，长链车开始启动。
卫寻和纪淮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由两层木板前隔出的小平台上，两旁的雪山市集渐次倒退，最后晕成暖黄的光带，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满目都变成了空茫茫的白色——车子正提速，从三十六座刑山外围飞驰而过。
“唉…我真忍…不住，你们说黑猩猩们是不是真…傻……”
凯撒破碎的声音从口袋里传来，它努力想站起来探头，每回都被吃一口扑来的雪沫。
但它又控制不住自己想吐槽的心，于是磕磕绊绊地努力伸头又缩头，“太、太有才了……把我们安排在最后一节，这不是方便我们交流嘛……”
整个车估摸有上百米，坐在最前方的黑猩猩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在后面做什么，更别说听见他们谈话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凯撒盯着正前方倒数第二节车厢上的木箱，咧开一个不知是感叹还是得意的笑：“……还把安德搁咱们眼前了。”
那个标注36-AD的箱子像打了探照灯似的明晃晃冲人眼。
卫寻叹了口气，心情也挺复杂，对他们来F区后的好运气表示感慨，她看向纪淮，“先把他挪出来？”
“嗯。”
纪淮起身跨步，两脚分踩两节车厢，前方的铁片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晃一下，链子登时发出叮铃声响。
卫寻立刻扶住他胳膊，“小心。”
“我没事。”纪淮一手抓木箱边棱，回头看她，“你坐回去，系好安全带。”
卫寻听话地照做，就见他稳当地站在车厢之前，俯身去掀下方那层木板。
糙黄的长板往外翻，露出里头黑魆魆的洞。凯撒眯眼：“人在里面吧？”
纪淮伸手，只留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卫寻看着那只手腕在黑暗中来回移动，然后蓦地定格。
“在。”纪淮说。
他一把将人拖出来，满是雀斑的混血脸庞几乎是一接触外界空气，就被雪花给打上，纪淮只移出他的头和肩膀，“凯撒。”
“哎！”凯撒办正事时从不含糊，这会儿不惧风雪，灵活地从口袋里翻出，三两下落到安德身上。
它巴拉住人家衣领，去掏布包里的解药，“假死药有时限，时间长了，人就会变傻，得赶紧服解药哈！得亏安德离咱们近……”
纪淮扣住安德下巴，在凯撒塞药后利落一合，让他咽下去。
“好啦，就等他醒来吧，用不了几分钟。”凯撒美滋滋地拍拍手，“等他醒了，我一定要问问它有啥执念，做奴隶了还能保持清醒，这可不得了啊……”
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瞄了纪淮好几眼，刚想瞄卫寻时脑门就被弹了下。
“打什么小九九呢？”卫寻收回手。
“额……没、没啊……”凯撒不自然地游离目光，随口说：“我只是在想安德醒后，我们能不能不到镜湖就离开车，比如中途下车……”
“不可能。”纪淮垂头看它，目光中似有另一层深意，被压在平静的湖面之下，“车上路的速度太快，跳车太危险；等车停了，我们也到镜湖，没法在黑猩猩的眼皮子底下带上安德。”
凯撒躲开他的眼神，“噢……”
卫寻只觉得某一刻的氛围有些奇怪，但疑问占据她大半心神，她问：“那到镜湖了，黑猩猩们不会发现安德其实没死吗？”
她还记得纪淮说的计划是先让安德假死，以除去书册上的名字。快到镜湖时，给他服用水下呼吸的药，让他假装是死尸中的一员被沉湖，最后再趁黑猩猩走了去打捞他。
“假死药只有一颗，等到镜湖，就没有第二颗药去蒙蔽黑猩猩了啊？”
凯撒挪动几步，靠近卫寻，努力忽视身后的视线，积极地回答问题。
“放心吧！”它将布包移到身后，“抛尸的黑猩猩们是直接开箱扔尸体的，跟垃圾车倒垃圾一样，才不会仔细看奴隶死没死，安德能混在里面，妥妥的！”
它话音刚落，一阵呛咳声从脚底板传来。
“嘿，说曹操，曹操就醒。”凯撒抻脖子进入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