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何辰愣愣看着手里最后一块墨,拇指大小,原本雕着的仙鹤松竹图,此时只剩下了半截仙鹤翅膀。
上好的松烟墨泛着淡淡清苦的香气,仿佛挑灯苦读的每个夜里,院后青松顺着夜风,叩响纸窗,送入屋中的淡淡松油脂香。
那时的他研着这块墨作画,而现在的他......
孟何辰将陪伴了自己不知多少深夜的墨块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
坚硬的墨块棱角突出,磨得他腮帮子酸,牙也在阵阵作痛。
“这东西不能吃吧?”躺在孟何辰身边的老头儿轻声发问,嗓音因缺水而干涸,像是今年春夏大旱时龟裂的土地。
孟何辰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老头儿无力地笑笑,“那到底是能不能吃嘛?”
“老头子我都快死了,你就和我交个底,我也好安心上路不是?”
孟何辰听着老头儿慢重的喘息,和含糊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知道对方说的没错。
老头儿快要死了。
或许就是今天。
或许......就是下一秒。
孟何辰和老头儿同路了半个月,眼看着对方渐渐吃光了所有粮食,啃草根,吃树皮,挖观音土。
路上有种叫做“老鸦蒜”的毒草,吃了之后头晕目眩,老头儿便晕了吃,吃了晕,吃得鼻子喷出黑血,还依依不舍地往裤裆里塞了一把。
观音土吃了能饱肚子,只是肚子越吃越大,却屙不出屎来,眼见着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好像临盆的妇人。
老人们常说,观音土不能吃,吃了只能活十天,十天之后,必死无疑。
老头儿吃下观音土的第一天,曾拍着自己饱足的肚子,笑着问孟何辰,“你可见过妇人十月怀胎?”
“我这一天便是她们的一个月,十月之后,瓜熟蒂落,也不知十天之后,我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然而,老头儿已经等不到十天了。
昨天晚上,老头儿也染了疫。
他满肚子的土,死死堵着,什么都泻不下来,肚子越憋越大,似乎连肠子都憋炸了,黄黄红红的东西顺着嘴和鼻子往外喷。
大约是回光返照,这会儿老头儿的脸上竟隐约有了丝活气。
“你是个读书人,你懂得多,”老头细声念叨着,“你说......”
“这日子......到底,为什么......就过得这么惨呢?”
孟何辰的脸上有一瞬间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墨不能吃,”他说着话,被口水浸出的墨汁粘在他的嘴唇上,脸白口黑,瘦骨嶙峋,像是条索命的恶鬼,“但可入药。”
“《肘后备急方》有云......古姜墨丸,干姜炒、京墨各等分为末......”
孟何辰低低地背着自己看过的医书,身旁的老头儿却越发沉默。
连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都渐渐平静下去了。
一时,周遭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可治蛊疰痢。”孟何辰终于背完了书。
他侧过头去看老头儿。
挺着大大的肚子,双眼大瞪着,瞳孔已经扩散了,眼中满是血红。
孟何辰沉默着把嘴里嚼湿的墨吐出来,沾着墨汁蹭在老头儿的唇边。
“这儿没有姜,也不知吃了墨能不能治痢疾......”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到了下面也别怪我,我可是把最后一块墨都给你了......”
“早点下去也好,下面总归不会闹饥荒,日子也不会那么惨......高兴去吧,比我早几天过上好日子......”
孟何辰眼眶红得厉害,却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也不敢掉泪,多珍贵的水啊。
一滴一点都浪费不得。
干干净净的墨块沾了口水,又沾了满地的土,滚成脏兮兮的一团。
孟何辰盯着那团脏,良久才冷笑一声。
多可笑啊,老头儿说他是读书人,说他懂得多。
想他饱读经书,经韬纬略,连医书都倒背如流。
结果呢?!
他想去做青天,做名臣,做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可他奏请陛下贤明,便被下放大狱,险些丢了性命。
他想去做岐黄,做名医,做悬壶济世的杏林手。
可他碍了县令侄儿的财路,便被砸了医馆,只得沦为灾民。
最后,他连一个老人都救不下!
是他的错吗?
还是......这个腐烂到根子里的王朝,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胤国,才错得离谱?!
端坐在朝堂里的人说,大旱是天罚。
端坐在朝堂里的人还说,他们是天子,是天的宠儿。
那么,天罚到底是在罚谁?!
为什么遭灾的还是老百姓?!
是不是正因为——
在其位者,德不配位?
所以连老天都降下天罚!
孟何辰遥遥望向远方。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群山,看到了纸醉金迷的京城,看到了荒唐淫乱的皇宫,看到了端坐在御座上,早该去领受天罚的“天子”!
早晚有一天,他会亲自把那个人拉下来!
而那一天......
孟何辰听到了一道声音。
“神仙大人大恩大德!特意为你们熬了粥,搭了帐篷!”
“只要安分守己,所有灾民都可住进帐篷,吃上热腾腾的粥米!”
“神仙大人可治疫病,只要喝下神水,便可痊愈康复!”
“神仙大人......”
官兵们呼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瞬间撕裂了孟何辰的所有幻想,却又真切而笃定地留下唯一一副画面。
那是递到他面前的一碗热粥。
递给他粥的人告诉他,“神仙大人愿意接纳你们,无论你们是谁,神仙大人会为你们赐福。”
一切幻想都在瞬间长出骨骼血肉,有了真实的模样。
孟何辰喝下一口热腾腾的粥,想着。
或许那一天,也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