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亲哥
洇海市高楼大厦拆了建,建了拆,很多路口我都不熟悉了。
我盯着窗外迷离绚烂的霓虹灯静静地出神,不太能转动的大脑努力快速记忆着,想要把经过的街道名字都背下来。
身侧不远不近的距离突然传来声响,车窗蓦然摇上,阻断了我的视线。
我才发现我的脸离窗很近,很不安全,连忙朝后躲了躲。
我不明所以,转头去看身边从我一开始上车就没有再说话的祁晏,他黑眸微沈: “外面很好看吗”
我眨了眨眼,斟酌半天,黑暗里响起我的声音,声线温柔干净: “洇海市确实发展的很好……”
“没有纽约好。”祁晏尾音拉长,听不出情绪起伏,偏偏让人感觉他在笑, “听说你上个月卖了一幅油画叫做《洇海》,卖了一个多亿,恭喜。”
“还好还好。”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保持沈默。
人尴尬的时候总是很忙,我视线飘来飘去,左边右边前面后面,看来看去就是不看祁晏。
我突然视线定住了,副驾驶没坐人,只放着一件奢华高贵的黑色西装外套,黑色的布料盖不住躲藏得拙劣的可爱小摆件,有粉色的小猪,和粉红色的草莓熊,还有一盒洗过的湿漉漉又香甜大颗的草莓。
草莓红彤彤的,每一颗都很大只,漂亮诱人,令人垂涎欲滴,我舌尖不由得回忆起香甜的莓果酱,鼻尖也溢出丝丝缕缕的甜丝丝香气。
祁晏也发现了。
我的视线黏在那盒又大又红的草莓,连怀里的萨摩耶撒娇舔我的手也没发现。
他想。
像馋嘴的小猫。
流浪小猫在街头可怜巴巴地隔着精致橱窗去看里面的小草莓,目光渴望又小心翼翼,自己都养活不起自己的样子,还抱着比自己还小的幼犬使劲安慰蹭蹭。
“为什么要费劲儿靠眼睛去记这些街道,其实现在地图软件翻出来就能知道。”他说话声音有点哑,我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发现。
我盯着草莓看,眯着眼回忆: “国外很混乱……”
跟国内连刀也不能随意带在身上的状况不同,纽约枪支泛滥,我楼下50米发生过一起枪击案,原因是几个高中生起了冲突爆发了争吵。公司附近,也有黑人在街头晃来晃去,喝酒闹事,甚至打架开枪,吵的人不得安宁。
我脑子里闪现了这些年的记忆,突然有只手朝我的胸膛伸过来,我习惯性条件反射躲避,抓住那人手臂,膝盖一擡抵住对方脆弱的腹部,一巴掌抽了过去。
动作行云流水,清脆的巴掌声却没能响起。
对方抓紧我右手左小指和无名指向前向下搬撇,全身劲儿悬在我小臂,只要他敢砸压,我肘,肩关节就会脱臼。
我: “……”
这就有点尴尬了。
哪怕我能反抗也没动,毕竟在车里打起来也太奇怪了。
他倒是也没使劲儿。
就是这个……这个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属於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薄荷味潺潺呼吸喷洒过来,车里没开空调,我热得后颈都浮出薄汗,压迫感尽数压过来。
祁晏这个年纪是最血气方刚的,荷尔蒙都快涌出来,我跟他面对面贴着,鼻尖都要蹭上了,我真怕司机急刹车之后我们会由着惯性亲上嘴。
我指尖发麻,祁晏他是我弟,与我手足亲情,我们互敬互爱,亲嘴了我还怎么面对他,怎么跟他兄道友弟道恭。
我头往另一侧偏。定格须臾。
趴在膝盖上的萨摩耶呜呜叫起来,察觉主人的窘况,它张开嘴就嗷呜咬住了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剪裁合体的西装,试图攻击。
祁晏略显狼藉退开一段距离,他神色难辨,眉峰紧蹙,将领带从衬衫上解下来,嫌弃地低头看去,净白指节沾了点小狗晶莹且难以言喻的口水。
我:……
沈默了好一阵,像是终於忍不住了,我莫名笑出了声。一阵闷闷的笑声,在漆黑的车内响起,过於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嘲笑级别拉满。
祁晏抿了抿嘴角,有点恼怒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因他鲜少显在人前的狼狈,不怎么锐利冷酷。
我知道祁晏有洁癖,顿了顿,收敛笑容,自知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摩挲手指: “要不你给我,我今夜拿回去给你洗了”
“不用,脏。”祁晏没让我沾手。
我安静了,又看了他一眼。
初见时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禁欲感十足,衬衫与西裤一丝不苟,扣子严谨地扣到上面几颗,给我不好惹的印象,现在他手里嫌弃地捏着脏兮兮的领带,垂眼皱眉的样子反差感十足。
我脑子里不合时宜蹦出小时候爸妈刚把祁晏带回来给我看,我其实还是勉为其难抱过他的,小婴儿的脸圆嘟嘟的,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润润的,哪里都软乎乎的,我慌里慌张给他换尿布,无意间摸到他藏在小身体里的心跳声,怕得要死。
我怕把他摔了。
我换尿布的动作不熟练很粗暴,小晏也哭不闹,睁着清棱棱的葡萄眼,看着我咯吱咯吱笑。
这次过后我就没给他换过了,我爸妈嫌我把他弄疼了,我不服气,故作无所谓: “脏死了,根本不想帮他换。”
想到祁晏的黑历史,我看了一眼祁晏,总觉得祁晏要是知道我内心想法可能会把我丢出车窗,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下车时洇海市的朋友听说我回国的消息连忙打来电话,约我见面,我瞥了眼远处静静站在路灯下抽着烟的祁晏,快速说道: “那等会儿吃完饭你来接我我应该吃一两个小时……十点就能出来。”
挂断电话我走向祁晏: “走吧,上楼。”
“吃完饭我朋友来接我。”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应该很忙,还是不麻烦你了。”
祁晏垂着眼,闻言,掀起薄薄眼皮子,他看着我,说: “没有。”
“什么没有”我发楞。
电梯门已经在我们眼前打开了,祁晏把烟掐灭,淡淡说: “没有很忙。”
说完他长腿一擡,走了出去,我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半天儿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爸妈很早就在门边等着,看见我,笑了起来,跑过来把祁晏手里的行李箱拿进屋,我妈欣喜若狂扑过来抱住我,破天荒用力在我脸颊亲了一口: “欢迎回家,欢迎回国!”
我那些疑惑也抛到九霄云外,把怀里的小萨萨放到地上去,望向爸妈身后的奶奶,走过去,她脸上的皱纹少了很多,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慈祥。
就像以前在c市老家我放学累得要死,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抱我奶奶充充电一样,我俯身用力抱住奶奶: “我好想你。”
我抱着不撒手,爸妈看着我们笑。馀光里祁晏虽倚靠在门口,表情淡淡,看起来冷冰冰的,眼神却很柔和。
一家人进屋,餐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毕竟久别重逢,这顿年夜饭的意义,跟以往都不太一样。
我终於得以坐下来,平静地仔细端详身边的变化,爸妈住的地方从三室一厅的套房变成了市中心的三楼小洋房,客厅装潢豪气,哪怕给客人用的烟灰缸都几千块。
毕竟祁晏如今是身价百亿以上的宽肩窄腰霸道总裁,爸妈和我奶奶穿着自然也不同往日,面色也红润,笑容满面,自信满满。
我仔细看着他们,心里浮起柔软的感触来。
我奶奶以前两鬓斑白,现在被祁晏秘书拉去理发店或是看中医专家,头发都染黑了,身体调养好了,八十多的年纪硬是年轻到五六十似的。
她一开始不习惯在大城市高楼大厦里穿梭,总觉得跟不上时代,还惦记着回山村老家里去摘茶叶,种土豆,拔番薯啊,后来跟邻里混熟了,每天吃吃喝喝,跟小区里的老太太聊那些家长里短可有劲了,饭点过了都不肯回家。
我爸更是夸张,男人都爱面子爱炫耀,我无数次听说我爸在他朋友也就是那堆老大爷面前明贬暗褒自己有两个好儿子:
“我大儿子不像你们儿子能陪在爸妈身边,他忙得很,都没时间陪我们,现在住在国外呢,对对,就是那个什么纽约。”
“他前几年跟他朋友合夥开公司,现在公司赚钱都上亿了,对了,他不光开公司,也是个国际知名的画家,艺术家,那幅《洇海》你们也听说了吧,就是他画的,就今年,大概上个月吧,卖了1.6个亿。早知道画家活着也能挣到大钱,当初他小时候爱画画不爱写作业,我们就不应该撕他画纸……”
“唉我们当爸妈的也是糊涂,小时候还以为小戚生下来脑子就挤坏了,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天才艺术家本就与众不同啊,他虽然傻乎乎,但是有双绘画的妙手啊!”
“对啊,你说得对,我大儿子在国外,没法儿给我们尽孝,还好有我们大儿子陪在身边,这孩子懂事,从来不用我们操心。他读书那时候就是高考状元,大学就创业,毕业就身价过千万,游戏公司上市了,他还涉足了房地产的生意,手下房产自然无数,资产在全国也排的上前五。”
“唉,就是太辛苦了,这孩子老是熬夜加班,又各个国家出差谈生意到处飞,我们看在眼底疼在心里。”
“什么抱孙子我们俩儿子都没结婚,大儿子谈了又分,小儿子这么多年来,圈子里也遇到那么多长相身材能力俱佳的上流人物,楞是不谈,也是奇了怪……”
就这样,我爸在亲戚朋友甚至陌生人面前都一顿胡侃,享受着外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佝偻着的腰背挺直了,风吹日晒的黑皮肤也精心调养,不光白了,硬朗坚毅的脸逐渐透露出年轻时男生女相的特点来。
我终於理解为什么以前那帮老亲戚都说我跟我爸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漂亮。
我妈呢,以前素面朝天,手指粗砺肿大,现在甚至还纹眉毛化妆画了个眼线,怕伤到手指就连切菜也不切了,专门找了个双语保姆开一两万的工资,让保姆边切菜边全英文跟她对话,她觉得学好外语之后来纽约看望我就不会什么都不懂了。
我在国外跟她视频电话就老是听她说祁晏特意找了些圈子里的贵妇,让那些贵妇带她去美容院啊商场啊秀场啊,现在我妈五十好几,看起来跟三十多岁的贵气少妇没什么区别。
在我不知晓的岁月里,祁晏真的把爸妈照顾的很好。
我深深看了祁晏一眼。
爸妈此刻想念我,积累下来千言万语都汇聚成眼里深切的关怀,问我在纽约的经历,又开玩笑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年纪到了,爸妈催婚是必不可少的,老秦他妈也是愁的要死,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要我劝劝老秦,我说我劝不动,老秦他妈妈却深沈地说: “小戚啊,你不懂,这事非得你劝不可,别人劝都不行。”
我搞不懂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开车去劝,每次都铩羽而归,还被老秦扣押下来喝咖啡吃饭。
没想到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如今我回国,催婚也催到我头上了。
我看了眼餐桌上沈默着吃饭的祁晏,不期然却发现他在看我,撞上他黑幽幽的视线,我连忙避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其实也谈过几段,还是分了,就是两个人不太合适,这也没办法。”
爸妈劝我别太挑了,身边有个人陪着总比孤单一辈子强,我只笑笑,说是。
餐桌上气氛温馨,就是爸妈老是低头看手机,跟人发消息不知道说什么内容,他们总有些忧心忡忡又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这样反应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祁晏更不必多说了。
“爸。”祁晏倒了杯啤酒递到爸面前,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处,说: “今天除夕,家人团聚,畅所欲言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话音刚落,妈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晏小戚,妈有个秘密藏了27年了,原本想瞒你们一辈子,可是那户人家硬要找上门来。”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们。
他们也没指望我懂,沈痛覆杂的目光落在祁晏身上,说出了那句27年未曾说出口的足够改变人一生的秘密: “小晏,其实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是我们在外地捡来的。”
此话一出,客厅和谐一家人的氛围陷入僵局,电视剧播放着叽叽喳喳并不有趣的春晚节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了。
“嗒。”祁晏的筷子在寂静中,狼狈地跌落在桌面上。
我瞠目结舌,下意识循声去看祁晏的表情,擡眼却发现祁晏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从小到大数年相伴培养出来的无声的默契,我们目光相撞,却依稀察觉到彼此不能再以哥哥弟弟的身份坦坦荡荡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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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很忙。”
弟弟:其实你可以麻烦我。
原本想一口气写完,实在是扛不住了,明天吧,
明天召唤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