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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旧事(一)

第40章 旧事(一)

那矮瘦男子唾她一口,“老货,做错了事,你竟不认。我给你时,衣服可是好着的。”他推搡了那妇人一把,“你要是不愿赔,就和我一同去见官,让官府定个是非曲直出来。”

语气极有把握,似是预料到这老妇会答应他的要求。

他倒不是故作强势。

他琢磨了这妇人几日,知她是个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闷屁的货儿,畏缩胆小,最好拿捏。他若提及见官报官,她定吓得魂不附体,只能乖乖认了。

果然,这老妇听他这样说,语气矮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道:“别报官。我赔你便是。”

果真把事情应下了。

男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催促她:“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快些把银子拿来给我。”

老妇唯唯诺诺地点头,寡淡的脸上显出几分局促。

一旁的韩光早就看不下去了,他瞥了眼主子的神色,见他微微点头,开口道:“你不是要辨出个曲直来么,怎能中途放弃现在时辰尚早,去报官还来得及。”

他似笑非笑,紧盯着默然不语的妇人。

那矮瘦男子本想说话,擡眼瞧见韩光高大的身影,顿觉心虚。又瞥见他身后的陆霁,暗道声不好。

到底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子弟,识人的眼色还是有的。韩光气度已是出众,后头的男子却令人一见心惊,举手投足皆彰显出不凡来。

他只是想讹钱,并无得罪贵人的打算。听见韩光这样说,起了退缩之意。

“是我记岔了。这衣服送给她时便破了。”他露出个谄媚的笑,转身对身旁的老妇道:“对不住了,大嫂。是我误会您了。这衣服您不用赔了。”话毕,便一溜烟地跑了。

前倨后恭,态度之差,令人瞠目。

韩光嗤笑了声,走到老妇身旁,宽慰她:“没事了。以后遇到这样的泼皮无赖,不要害怕,只管报官。天子脚下,有人会为你做主的。”

那老妇听到他这样说,面色木然,眼风朝他扫来一眼,摇摇头,竟转身离去了。

连一个感谢的话也没说。

好生无礼!

韩光气闷。

好歹给她解了围,竟连个谢谢也没捞着。

他下意识地往自家主子望去,听到男人冷肃的声音:“跟上去。”

穿街过巷,绕过几个巷口,便是码头。

宽广的河面上,千帆竞发,偶有三层楼高的大船破开水面,向着陆地缓慢行来。

陆霁一路跟着老妇,见她在码头处止住脚步,自己也顺势停下。

略带咸湿的风吹来,吹起了老妇头上花白的头发。她转过身来,望着陆霁,低声喟叹道:“太子殿下,十年未见,您倒是和陛下越来越像了。”

她浑浊的眼神落在陆霁身上,一寸寸地打量着他。

眼前男子长身玉立,体魄健伟,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

虽刚及弱冠,但他的气质已全然成熟,令她这个旧人冷不丁一瞧,唬了一跳。

恍惚间,竟以为是陛下来了。

方才在巷口,她已注意到了陆霁的存在,然她不愿多生事端,方做出一副无礼模样。

她疾步快走,本想甩掉两人,可他一路跟来,步步紧逼。

退无可退之下,她只好出声相认。

陆霁擡眸看她。

眼前妇人背佝偻,脸脸颊枯黄,穿身破旧的褐衣,隐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看上去和市井妇人无甚区别。

明明不到四十岁,她却苍老如五六十岁的老妪,抱经了生活的沧桑。

毫无昔日景泰宫第一宫女的影子。

陆霁当年离宫时,和母亲的关系已颇为冷淡,只记得母后身边有两个大宫女,从未听过初夏之名。

问了赵德,才知道这初夏原是丽妃身边的人,后来被母后要了过来。

她在宫中扬名时,陆霁正在云州游学,所以对她极为陌生。

见她之前,陆霁对她有过很多的猜想,却没预料到面前这个朴素的老妇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若非她脸颊上的刀痕过于醒目,他也不敢信。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些事。”陆霁开口道。

初夏露出个苍凉的笑来,“我知道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特意来寻我这个老妇。”

她右手抿了抿乱发,轻声道:“码头风大,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咱们去那儿。”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处低矮的青石房。

许是在码头附近的缘故,房子的墙上都浸了湿意,阴出几道痕迹来。

人一进来,便觉室内阴寒,呼吸间都是湿冷的气息。

“茶水不好,殿下,您将就着喝吧。”初夏从橱柜中拿出了缺了一口的茶壶,给他斟上。

陆霁敛眸,品了一口,待舌尖的苦涩淡了,方开口问道:“我想知道我母后当年逝世的真相。”

初夏默了会,问他,“殿下,您觉得它对您重要吗?”

陆霁神色一滞。

他看着眼神苍凉的老妇,直觉此事应和自己想得极不一样,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地起了退缩之意。

只是情势已然发展至此,他亦无法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

初夏笑了声。

“殿下既然来了,想来应该不忙。若有时间,我便从头讲起。”

在陆霁默认的眼神中,她捧着杯茶,不疾不徐讲起了那些已经发黄的旧事。

天启十一年,是当今陛下陆玄璟登基的第十一个年头。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边患在大魏的铁骑践踏下,消弥许多。

这年,皇后宋葳萝年方二十七岁。

她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陆玄璟为景王时,她便是正妃。

先帝皇子数量不多,陆玄璟排行第三,本无继位可能,然一场皇家秋猎,当时的太子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势颇重。

太医们集策群力,无数黑色的汤药灌下去,勉强从鬼门关给他拉回一条命来。

只是,先太子的脊椎却碎了,再也无法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奴婢伺候。

度过最初的悲痛后,先帝的理智回笼。他看着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开始为大魏挑起了储君。

排除了文弱不能担事的二子,好色无能的四子,东宫太子的位置极为顺利地落在了陆玄璟身上。

顺利得不可思议。

好像是上天对他的一次怜爱。

毕竟,陆玄璟的生母,如今的赵太后,不过是一宫女出身。若非运气好,得幸先帝,又一次有孕,哪来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

一低阶的洗脚婢尔。而他,也不过是一洗脚婢的儿子!

纵然才华再是出众,有居嫡居长的先太子在上,他也只能屈居人下,做一个闲散的藩王。

朝臣这么想,当时的赵嫔也这样想。

十七岁得封景王后,陆玄璟便从宫中搬了出去。

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赵嫔看着容颜俊的儿子,暗自琢磨着。

相看了十几位适龄女子后,赵嫔为儿子做主,娶了京城一家御史家的女儿,即是宋葳萝。

她长得虽不算美,但父亲对她教导严格,坐卧立走皆是贵女的气度,迥然于小家小户的闺阁女子。

赵嫔身份寒微,遇见那高门贵女出身的贵妇,气场上总不免短上一截。

儿子纳正妃,她第一个考虑的便是出身要高。

当然,也不能太高。

她怕儿媳自恃身份不一般,对她这个婆婆拿起乔来。

毕竟,她儿子虽为王爷,却不受先帝疼宠,封地也小。她担心自己家供不起大佛。

看来看去,宋御史家的嫡女便入了她的眼。

长相端庄,一看就不是那种狐媚子。身份也刚好,配他儿子正合适。

赵嫔越看越满意,颔首微笑。

陆玄璟对她并无多少感情,但母亲满意,他也就答应了。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

宋葳萝觉得丈夫对自己有些冷淡,颇觉委屈,有一日回门时,和母亲哭诉。

母亲却劝她说:耽于情爱的男子难成大事,景王虽性情冷淡,但观行为举止,定有一番作为,让她别有这种闺阁女儿的情思。

宋葳萝面上应下,心内却不置可否。

母亲说的前半句话,她并不认同。

那虞国公府的嫡长子虞伯延便是个疼妻爱妻的。和他夫人成婚后,他连同僚的宴会也不赴了,每日下朝后便飞速离宫,快得仿佛身后有人在撵他似的。

有一次,他走得急了,先帝让人唤他,他竟充耳不闻,直到出了宫门方被人拦下。

家宴时,父亲把这件事当成逗趣的话来讲,讥讽他年纪轻轻,便入了女人的脂粉堆里,想来也难成大器!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和远胜状元郎的才气。

宋葳萝听了,微微摇头。

她的视线在自己几个庶弟庶妹身上转了一转,嘴角流露出几分苦涩来。

她觉得,对一人专情,总好过娶亲纳妾,生出一堆庶子庶女好。

父亲说虞伯延难有一番作为,宋葳萝并不赞同。他可是名满长安,俊逸风流的探花郎,哪至于仕途不畅!

父亲的话,偏见多矣。

待自己到了出阁的年纪,成为景王正妃时,宋葳萝也曾幻想过和陆玄璟琴瑟和鸣,做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冷淡,不似有情,令她暗地里流了几次泪。

从母亲这里寻不来安慰,宋葳萝只能打破美梦,让自己清醒过来。

后来,储君之位落到了陆玄璟头上,她也摇身一变,从王妃升至了太子妃。

即使有一些朝臣猜测先太子之死或与陆玄璟有关,可毕竟都是写捕风捉影丶无凭无据的臆测,掀不起什么风浪。

景王即位无可阻挡。

先帝逝后,陆玄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荣登帝位。

宋葳萝自然也成了后宫之主。

当皇后的第二年,她产下一对双胎来,便是陆霁和陆伶。

女儿体弱多病,她怕她夭折,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顾,无意间竟忽视了长子。

待她意识到问题后,两人的相处已颇为生分。

她有心修补,只是后宫诸事繁多,女儿又需她整日看顾,只能按下心头不安,期盼着来日对他好些。

为后十年,宋葳萝早不如十七岁时那般天真,不再幻想枕边人只钟情于自己一人,看着后宫越来越多的,粉嫩年轻,鲜妍美丽的妃嫔,她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帝王无情,她早该想到的。

她只愿抱着这皇后之位,和她的一双儿女,在深宫中长久地生活下去。

丈夫的宠爱,她不奢求。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枕边人,她亲之重之的丈夫,即位十年的大魏皇帝,有朝一日,竟似变了个般,如个毛头小子般,在一个女子身上栽了下去。

这个人,便是她一度视为姐妹的虞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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