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曙光
凛冬时节,临安的雪下了寸许厚。
青石街的小院中,虞行烟让下人支起炉子,起锅烧水。
薄如蝉翼的羊羔肉一碟碟地送至长桌上,摞成半人高。旁边还叠着鲜菇丶脆藕丶冬笋等时令蔬菜。
猪骨丶鸡架丶熬制成的汤底鲜香浓醇,似牛乳般洁白,泛着诱人的香。
妹妹临霜眼巴巴瞧着,眼里流出几分渴望。
“今儿天冷,煨个锅子,正好驱寒。”虞行烟莞尔一笑,握了握妹妹白嫩的小手,笑道:“爹回来后,咱们再吃。”
临霜刚过了七岁生日,性情比之前沈稳了些。因吴氏管教严格的缘故,她的身体轻减不少。
临霜“哦”了声,把垂涎的眼神收了回来。然后看着虞行烟,露出个很是神秘的笑来。
虞行烟眉尖一挑,知她有话要说,也不接她的茬,只耐心地看着她。
临霜年纪小,哪能藏得住秘密,见她半天不问自己,忍不住了:“爹这两日不太对劲。”
虞行烟神色一动。
“他每日回来后,就和娘呆在书房里,说些悄悄话。”临霜眸中一片狡黠。“我偶然间听了一回,他们在说你的婚事。”
她适时顿住,等着姐姐主动问自己。
婚事?
虞行烟默了一下,黛眉微拧,低头问她,“他们说什么了”
临霜笑了笑,伸出右手,“你给我一碟云片糕,我就告诉你。”
她嗜甜,糕点一吃就是好几碟。吴氏怕她长出一口烂牙,终止了甜食供应。
这下,可把她难受坏了。
厨房东翻西找无果,她猜父亲书房中可能会有,便溜了进去。她身形小,现下府中的仆人也不多,是已,无一人发现。
找了一圈,没发现甜食的踪迹,临霜失望不已。正要偷跑出来,门“吧嗒”响了。
虞伯延回来了。
临霜急忙溜到了屏风后面,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成想,竟让她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和谢府交换了生辰八字,要把你嫁与谢家三郎呢。好像是叫谢柬之来着。”临霜兴奋地说道。
“谢柬之”虞行烟微怔,好一会儿才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
印象中,是个外表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
姑母“薨逝”后,父亲便挂印而去,回了家乡。
虞行烟美名在外,虞氏又是累世的大族。听说她尚未婚配,临安当地的望族几乎踏破了虞家门槛。
虞行烟对成婚并不热衷,但父亲虞伯延却表现得尤为急切。
他先是借了宴席的机会,细细考校了一众青年才俊,又将品貌俱佳之人引至桃园,让母亲吴氏领了她,隔窗暗自观察。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伯延和吴氏却希望女儿能找个情投意合之人,不至于盲婚哑嫁,婚后生了龃龉。
谢家三郎便是虞行烟当日相看的其中一人。
事后,母亲吴氏问她印象如何,她思索几番,觉得平平。
没给出肯定的回答。
她没想到父母竟相中了谢家三郎。
谢家三郎所出的谢家她有所耳闻,是陈郡谢氏的嫡支,经营百年,底蕴深厚。他家儿郎多有才名,兼之风姿不俗,乃本地待嫁女儿心中的夫郎首选。
按理说,虞行烟应当感到满意。可不知为何,此刻,她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双凌厉的凤眸。
临霜擡头瞧她的脸色,见她面上无一丝欣喜,忽觉不安:“你不高兴么?”
虞行烟勉力扯出抹笑来。
那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临霜年纪尚小,并不能完全懂得她这抹笑的覆杂含义,心头疑惑。
她身边伺候的丫头也到了说亲的时候,提起嫁娶之事,各个颊飞红霞,羞涩不已。
临霜便以为所有女子对出阁都是欢欣的。
此时见姐姐表情覆杂,她困惑不解,心头嘀咕了会儿,便将它丢开,扭头看向那冒着热气的铜锅。
大人的世界真覆杂,还是吃锅子吧。
她美滋滋地搬了个凳子,坐在桌旁,凑近闻了闻喷香的锅底,面露满足。
虞行烟却没了吃饭的兴致,交代了婢女几句话,转身回了西厢房。
区别于帝京闺房的雅致,虞行烟临安的陈设处处透出股古拙之意。
仅有一桌二椅,一榻两几。
墙上悬着右军先生的《破军图》,落笔千钧,豪迈万分。
虞行烟静静看了会儿,掀起画轴,露出后方的一方形小口。她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黑漆雕花的木盒,又拿钥匙开了挂在外头的小锁。
里面,卧着十几封蒙着火漆的信。
这信自京城寄来,每月两封,雷打不动。寄信人不曾表明自己身份,虞行烟却心知肚明。
出于种种考虑,虞行烟从未看过信的内容,只将它按寄来的顺序依次放好,妥善保存。
临霜所说的婚事令她心思纷乱,不免又想起了那人,一时起了好奇心。
她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一股幽寂的冷香率先泄了出来。
细细袅袅,虽不浓郁,却不可忽视。像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虞行烟努力忽略异样,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这信信写得极为家常,先是交代了京中发生的一些事,然后将大量笔墨费在了对细碎琐事的描写上。
北城斋新出的糕点丶九月里寒远寺绽放的红枫丶与友人夜泛轻舟,逐月而归的安宁丶批阅奏折的趣事……巨细无遗,读起来兴趣盎然。
他倒是有闲情。
虞行烟轻哼一声,想起陆霁的面容,嘴角挂起一抹笑来。
姑姑逝世后,皇帝的身子便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精力也越发不济。
陆霁自然成了代为理政之人。
忙碌是必然的,尤其是治国的担子搁在肩上,丝毫没有懈怠之机。即使虞行烟远在京城,却也听父亲说过他如何夙兴夜寐,如何宵衣旰食。
他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写信,虞行烟对他的心思也有几分了解,只是……
“烟儿,烟儿!”正当她心绪涌起时,吴氏忽在门外高声唤她,“你父亲回来了。”
虞行烟唬了一跳。
她“哎”了声,迅速将木盒推了回去。
天黑得早,一炷香的功夫,外头便点上了灯。
众人围着圆桌,依次坐下。
主座上,老夫人傅氏笑意盈盈,面上透出股喜气来。倒是半年来少有的好兴致。
虞伯延紧挨着她右侧坐下,纳罕道:“今日家中有喜事发生么?”
他的目光望向妻子吴氏,想从她这寻出答案来。
吴氏也是一头雾水,摇头,示意丈夫自己不知情。
虞伯延疑惑更浓。
妹妹去世后,母亲心情郁郁,日日长吁短叹,极少畅怀。家人虽极力开导,然老夫人心病难医,即使得片刻欢笑,之后却是长久的落寞。
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女之痛,哪是那么容易缓解的
见母亲黯然神伤,虞伯延心中也不好受。好几次,他都想说出真相,话至喉中,忆起那人的癫狂,又将话头按下。
心内煎熬,难以言表。
二房的傅氏看他一眼,凑近道:“你三弟的眼疾快治好了。”
她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细心听着,把二人的话听了个完全。
众人震惊万分,不敢置信。
“真的!”虞伯延高声确认。
”真的。”傅氏点头。
“太好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各个喜上眉梢。
虞行烟亦眉眼含笑。
这都是阿碧的功劳。
许是共谋金蝉脱壳的缘故,阿碧和虞行烟的关系亲近不少,之前曾来府上小住过几日。
她年纪不大,看病诊治却驾轻就熟。老夫人的头疾,母亲吴氏的宫寒之症,经她施治后俱已好全。
有下人求到她面前,她也不吝啬,慷慨出手。
三日功夫,便笼络了府上不少人心。
府中奴婢觉她貌美心慈,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玉菩萨”的外号,赞她善心澄澈。
傅老太太见她医术卓绝,动了心思。
她的小儿子目不能视,终日呆在竹林中,过着苦修士般的清苦生活。
若是玉菩萨能出手相救,她那可怜的儿子是不是会有好转的可能
念头一起,老夫人坐不住了。寻个机会,将在舌尖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语徐徐吐出。
没想到阿碧竟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爽朗应了。
诊断一番后,她神色轻松,只道:“有的救!”
众人如蒙大赦,欢喜难抑。
针灸七日,肃清馀毒,阿碧开了副药,让人每天抓药来煎,又对府上大夫嘱咐了些日常事项后,于一个清晨悄悄离府而去。
之后,府上的大夫煎药熬汤,顿顿不落,按时送到小竹林,盯着虞三郎喝药。
半年之后,虞三郎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他眼前终于有了亮光,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
老夫人大喜过望,失去幺女的痛苦也被冲淡了些。
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孕期时她为人所嫉,吃的药盏里被下了毒。虽不致死,却影响了腹中胎儿,让他一出生便成了个瞎子。
小儿年纪渐长,聪慧逐渐显露,经学百科,诵之过目不忘,乐理医理,亦颇为精通。
老夫人瞧着,心中更痛,倒恨不得他生来愚笨,无知无觉。如此,反而不用黯然神伤,自悲自伤。
虽不知小儿的想法,可单看他日日居住在竹林,一副不欲与外界交流的模样,老夫人便知他其实是极为在意的。
是啊,纵使虞国公府富贵无匹,纵使他才情绝伦,可他一个瞎子,又能有什么用呢?离了旁人,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老夫人本已灰心,不料却窥见了一丝曙光。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