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陆玄璟从昏沈中醒来。
钻心的疼痛消失,除了身体略微乏力,再无不适。
寝殿内空荡荡的。
他唤了几声,才有一个脸生的小太监奔至床前。
“几时了”他轻按跳动的太阳穴,不耐道。
“回陛下,申时了。”
陆玄璟抿唇,往窗外一望。
天黑如墨,偶见残星。竟是深夜了。
他神思有些混沌,不太能记起之前发生的事了。
“其他人呢”陆玄璟环视四周一圈,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殿内的冷清。
“他们……他们都在贵妃宫中。”太监哆哆嗦嗦地说道,声音颤得像根细线。
贵妃……姮儿……姮儿的宫中。
陆玄璟糊涂了。
连续几日的昏睡让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他费劲地思索着。
待反应过来后,,陆玄璟瞳孔猛地一缩。
记忆瞬间回笼。
对了,姮儿中了蛊!
他嗓子变得干哑,急忙问他:“贵妃如何了太子回来了么”声音紧绷,仿佛拉满弦的长弓。
“蛊王正在贵妃宫中医治,”小太监神情忐忑,见他面色不悦,急忙道:“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陆玄璟点头,沈声道“朕去瞧瞧贵妃。”
……
雪晴宫离得近,陆玄璟没乘轿辇,一路疾走,宽广的袖袍带起凉风。
连下了几场雨,道上满是泥水,弄湿了陆玄璟的靴子。
他却毫不在意。
脑海中思绪繁覆,心中激荡一片。
这世间情感大抵都是这般的难以捉摸。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幼时,母
亲因父皇的冷淡暗自垂泪,他瞧见了,很是不解。
帝王无情,母妃怎能妄想一人独宠何况在他看来,帝王的专情也并非好事。前朝和后宫同气连枝,宫中每位嫔妃背后都站着一个实力强劲的母族。
为人子,他同情母妃遭遇;可异地而处,他若为皇,也会雨露均沾。
离宫奔赴封地后,母妃张罗着为她娶妻宋氏,他自然应了;后来登基为帝,礼部劝他广纳美人,开枝散叶,他也不觉无妥。
只是,夜深人静,处理完政事后,他偶尔也会觉得孤寂。
他不知自己的怅然源于何处。
皇后宽宏贤淑,和他相敬如宾。嫔妃温柔小意,娇羞如花。按理说,他该满足了,可他却时刻觉得内心空荡荡的……
他原以为此生都将这样度过,孰料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将自己坚信的律条彻底打破……
陆玄璟脚下步程愈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后头的小太监加快步子,踉跄追上。
阴风阵阵,昏暗的天光中,他们疾行如奔。
绵绵细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浇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朱红宫墙屹立在重重霭雾中,若隐若现。隐约中,似有压抑的哭声自远处传来。
陆玄璟擡头望去,毫无缘由地,心中忽地涌起悲凉。
几片黄纸的灰打着旋儿,轻轻地自空中飘下,停在男人打湿的黑发上,又缓缓地落在他湿透的黑靴上。
一股极强的不安骤然自心底窜起,让陆玄璟不可自抑制地打了个寒蝉。
还未等他平覆这股莫名的恐惧,下一秒,一道极为凄厉的女声,如惊雷般自远处响起“贵妃娘娘薨了。”
贵妃娘娘薨了小太监心脏猛跳几下。
他惶恐擡头,却见前面的男人身子彻底僵住。
晦暗的重重宫墙中,秋风渐起。
……
白色帷幔围成的灵堂中,雪晴宫的奴婢们哭成一团。既哀悼贵妃的不幸身亡,也感伤于自己的命运。
贵妃身故,他们前路莫测,只觉命若飘萍,哭得情真意切。
虞行烟跪坐在蒲团上,脸色木然,眼睛通红。
黄色的纸钱一叠叠地在铜盆中燃起,映得她的眸子沈若深渊。
旁人见她面上无悲无喜,极为平静,只以为是她哀毁过度,悲痛难抑的缘故。
哪能料到是虞行烟做戏时间太久,脸变得僵直,做不来别的表情而已。至于通红的眼眶,得归咎于她几日未睡上……
虞行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身侧的棺椁上停留及几瞬,内心泛起焦灼。
七日前,她和陆霁,父亲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让姑姑假死脱身。阿碧听了他们的计划,颇感兴趣,也加入三人团夥。
一颗药丸服下,虞姮呼吸丶心跳俱停。
太医署的太医没能看出里面的玄机,向在场的诸人宣布了噩耗。
至此,事情都按照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
直至陆玄璟忽然闯入。
虞行烟揉揉膝盖,右手搭在棺木上,神色冷峻。
他们本以为贵妃“逝去”,皇帝悲痛过后,理智会回笼,虞姮也能尽快下葬。
正好方便他们后续的掘墓挖人。
却不料皇帝比他们想得还要疯癫。
他竟将虞姮的尸身带到了勤政殿,日夜和“尸体”相伴,不让众人下葬。
眼睁睁看着七天时间将到,药丸即将失去效果,虞行烟急如热锅蚂蚁,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此刻,她身体虽在灵堂内,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勤政堂内。
那儿,父亲夥同其他大臣,正与皇帝激烈交锋。
她暗自祷告:父亲一定要将皇帝说服,否则他们几人便要功亏一篑了。
虞姮去世,陆玄璟的反应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
他衣冠整洁,神采奕奕,狭长的双眸中不时划过暗光。甚至还能静下心来处理政务。
仿佛一切如左。
只是,虞伯延看着,眼皮却跳得越发猛烈。
他的视线在男人怀中的女子身上一掠而过,抿紧了唇。
怀中,女子双眸紧闭,神态安详。
“陛下,请您尽快将贵妃娘娘下葬。”虞伯延再一次开口。头比之前垂得更低。
有他垂范在先,其他官员也躬身进言,力谏死劝。
他们垂下的眼皮中满是不解,间或着隐隐的忧虑。
陛下如今这副模样,和明君没有一丝干系啊。历朝历代昏聩的皇帝多的是,可抱着女人尸身,与其同吃同睡,毫不在意的却只有眼前这一位。
人活着,极尽宠爱,人死了,竟还抱着她的尸身不撒手。行径之疯癫,属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再这样下去,江山危矣!
陆玄璟仿若未闻,只是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女人薄薄的眼皮,似有无限爱怜。
见女人的发簪歪斜,他轻笑了声,将簪子取下,又帮她重新戴好。
户部尚书周令仪看不过去了,忍了又忍,克制开口:“陛下,贵妃已亡,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您切以江山社稷为重,万不可自哀自毁!”
“大魏的百姓,可还指望着您呢。”
他俯身叩首,前额在地砖上,重重一磕。
周令仪是两朝帝师,威望尤深,陆玄璟素来对他极为爱重。他所谏,无所不应。
只是,此刻,面对他如此低姿态的恳求,陆玄璟仍旧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疯了!疯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身后的几位大臣不约不同地浮起了同样的念头。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皇帝的举止,这些肱骨重臣方才明白,虞伯延面上的覆杂所谓何来。
先前听说陛下不愿贵妃下葬一事时,他们不以为意。只以为陛下一时接受不了这个噩耗,所以表现得异常了些,没多想。
直到几天后,见陛下依旧无知无觉,愈发沈溺,他们方觉察到了问题。
上书丶陈言丶力谏,均不起效果。
有那心思灵活的,已开始斟酌自个的选择:是等皇帝病好,幡然醒悟重做明君呢,还是弃暗投明,尽快转到太子门下。
照目前的形势预估,似乎后者更具可行性……
也有那沐浴皇恩,忠心耿耿的,恨毒了虞氏一族。认为虞伯延和他的祸水妹子是最大的祸根。
众人内心想法各异,面上俱不动声色。
虞伯延吐出口浊气,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臣有事要禀,是关于贵妃娘娘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除了离他很近的陆玄璟外,无人得闻。
众臣只见虞伯延近身和陛下耳语几句,然后陛下的神情突然一变,挥手请他们出去。
几人站在勤政殿外,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
没人知道虞伯延和陛下说了什么。
他们只看见,子时时分,虞伯延方从勤政殿内走出。
他身后,几天不曾露面的陆玄璟唇色苍白,微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陆玄璟抱过虞姮很多次,知她体量不丰。但唯有这回,才真正明白了她有多么消瘦。
轻飘飘地,像是一根羽毛。
他环视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怔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男人的声音似藏着无数悲痛:“贵妃虞氏,温良柔顺,佐理内政,嘉言彰于宫闱,美德闻于天下。今猝然薨逝,朕心深为痛悼,特追封为皇后,以显褒崇。”
陆玄璟顿住,声音微哑:“明日贵妃下葬帝陵,待朕百年后,与朕合葬。”
虞伯延陡然一惊。欲要说些什么,可瞥见男人猩红的双眸时,又止住话头。
罢了,随他去吧。
秋风四起,落叶满街。
几辆马车自小巷内缓缓驶来,碾着落叶,往城门驶去。
有好事人见赶车的马夫容貌甚伟,知车上之人身份不俗,悄声问旁边的路人。
“这是哪家贵人呢”
旁人“嘘”了声,斥他:“问那么多干什么,左右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
“快走,快走。”想把他拉走。
那人却不甘心,回头朝马车望了一眼。恰好看到风吹车帘,露出了一点形迹。
他心跳砰砰,喃喃道“她可真美啊。”
城墙之上,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亦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