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千机绝灭
张得福走进医馆时,敏锐地发现里面的医女太监待自己柔和了许多。
微微诧异了一下,明白了奴才们态度变化的原因。
还不是与宫中当下的覆杂局势有关。
皇后娘娘虽失了圣宠,到底名分摆在那儿,奴才们纵使轻慢,面上也是恭敬的。
何况贵妃这回产育,伤了身子,今后怕是子嗣艰难了。
众人难以权衡:一个是有儿女傍身的正宫皇后,一个是得幸六宫的宠妃,无论哪个,似乎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索性一碗水端平,两头都不得罪。
张德福嘴角一扯,腹诽:都是些惯会捧高踩低的玩意,宝都不会押。等娘娘覆起,他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墙头草。
他心内百转千回,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按这方子,抓些药来。”他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一片纸,捋平边角褶皱。瞧着满意了,才郑重其事地递给一旁侯着的素衣医女。
医女双手接过,快速扫了几眼,眉头微蹙。
“茯苓三钱丶当归四钱丶白芙蓉三钱……”她无声念着。
都是些常见的药材,无甚稀奇。
医女心中大定,几下称好,用黄纸包紧后系带扎牢,恭敬地交给了已面露不耐的张德福。
张德福轻哼一声,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又试探问道:“这儿有没有安神效果明显的药”
皇后娘娘已许久不曾安眠了,每回入睡后,必会半夜惊醒,枯坐至天明。
寻常的药显然对她失去了效用。张德福琢磨着是不是该寻些更好的药给主子服用。
这念头在他脑中徘徊了一段时间,因诸事芜杂,沈到了脑海深处。直至来到医馆,才猛然忆起。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问,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医女却颔首笑道:“有的,有的。”
“前几日刚配出来的。喝下此药,人便能立即入睡,很难被叫醒的。”
她浅浅微笑。
张德福左右两手各提着一串药包,疾步回到住所。
他先在黄纸做了记号,确保不会将两味药弄混后,心放下一半。
而后掀起床板,从右侧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两指捏了捏。
东西还在,他微微颔首。
又在箱笼里翻找一番,找出了纱网丶汤匙丶瓦罐等物。
他做的专心,没发现此刻,有人□□了进来。
“干爷爷,您找什么呢?”徐涧整个人紧紧地靠在张德福后颈处,弯腰探头,想弄清他在忙些什么。
湿热的呼吸洒在张德福耳边,唬了他一大跳。
张德福心本就虚着,经他一吓,七魂六魄飞走大半。
惊魂未定中,身体先头脑反应过来。右手挥处,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地落到了后者的脸上。
徐涧的右脸眨眼间肿胀起来。他眼眶通红,也不敢大声嚷嚷:“干爷爷,您打我作甚”
徐涧委屈了。
他和张德福同住一个小院。
张德福一进门,徐涧便听见了声响,第一时间跟了上去。
见张德福撅着屁股,似是卖力寻找什么东西,徐涧有些好奇。好声好气地问了句,没想到招来了一巴掌。
人顿时蒙了。
张福海手比脑快,看清是谁后,又气又悔。
“谁让你这混小子突然出现的”他兀自辩解,“没看见我忙着吗?耽误了皇后娘娘的要紧事,有你的挂落吃。”
他适时把皇后这张大旗扯了出来。
果然,徐涧期期艾艾了两声,不再计较了。
张德福微松口气。
徐涧之前只是个景泰宫的洒扫太监。因有几分眼力劲儿,人又勤快,慢慢入了他的眼,成了义子。
往常,张德福对他倒也有几分情意在,吃穿用度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宫中的大事小情,俱耐心教他,只盼望着自己出宫后,能得他的几分孝敬,不至于晚景凄凉。
孰料他今日失了稳重,害自己出手打了他。
他心里不是不后悔的。本想说些话来表明歉意,又觉得拉不下脸来,干脆祭出皇后这张大旗,掩饰自己的错处。
见对方神色带怨,张德福缓了语气,“你是个有心的,只是行事尚须稳重些。”目光轻掠过他的右脸,“今日的事儿就当个教训吧。”
他面上一片坦然,仿佛所言所行都是为眼前之人考虑。
徐涧嗫嚅两声,眼中流出泪来。
“小的知道干爷爷为人,哪会扒着不放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对方的好处,一时冰释前嫌。
关系缓和,徐涧的胆子又大了。
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两包药,自告奋勇地要去熬药。
张德福一把抓住他。
“这是娘娘的安神药,我非要亲自熬才能放心。你忙去吧。”张德福挥挥手,笑呵呵地看着他。
徐涧一出门,张德福的笑一下子冷了。
他把门窗紧闭,使劲撼了撼。确保无虞后,又仔细清点了一遍物件,放下心来。
可以煎了。
他将角落里的小炉升起,水一开,便将写着“虞”字的药包拆开,全部倒了进去。
放至最后一种药时,他动作一顿,陷入犹豫。
皇后娘娘的意思,他很明白。只要他能妥帖将事情办好,便能让她满意。
只是,这药一旦让虞氏喝下,可就回不了头了……
张德福手抖了下,想起了虞氏女方才所说的约定。
外人听着云山雾罩,他作为知情人,当时便反应过来那所谓的约定是怎么回事了。
彼时,那虞氏和娘娘尚是闺中密友,两人以信为介,无所不谈。
一日,娘娘在信中问虞氏,是否有心仪男子若有,她可引线搭桥。
虞氏女的回答令人哭笑不得:她说,她平生只愿游历四方,看春城飞花,秋日焰火,于儿女私情实无半点歧念。
娘娘收到回信,笑而不语,继续问她:若她失去自由,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又当如何
虞氏女缄默很久。
几月后,娘娘才看到她的回答:“若是如此,唯有一死。”
竟是个把自由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娘娘极为震惊,张德福也大为叹服。
说笑一番后,娘娘郑重给她回信:“何需以死求得解脱仅需“千机绝”便可解困。”
虞氏女不解,又写信来问。
娘娘认真为她解惑。
千机绝,顾名思义,是千条生机,就此绝灭之意。服下此药之人,几息内便会心跳俱停。外人看来,只会以为她突发急症,骤然暴毙,万万想不到背后的玄机。
如知晓内情之人以银针会穴施治,人只会陷入昏迷。三天之后,便可悠悠醒转。
当然,风险也是有的。
第一重风险是药本身的危害性。用药之人,虽能假死脱身,可人醒后,不仅前尘尽忘,寿数亦是不永。弊端尤为明显。
第二重则是施治不及时带来的隐忧。若无人看顾,没能及时施治,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有这两重因素在,“千机绝”不被录于医典之上也在情理之中。若非宋皇后家中藏书万册,她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看过相关记载,怕是也不能知晓。
虞氏的打算,宋皇后很了解。
宋皇后的心思,张德福也略知一二。
她无非是想着,虞氏“死”了,自己便不用日日夜夜,五脏如煎。
纵使皇帝再如何感怀,斯人故去,再如何想念,唯一能捧起的,不过黄土罢了。
宋皇后有没有想过假戏真做,直接将虞氏害死呢?
张德福阴暗地揣测着。想来是有的。不过,她必不敢这样做。
张德福有很充分的理由。
这与她的出身有关。
她薄祚寒门之族的身份,说话做事要比常人多想几分。
虞姮找她,她应下了。
虞姮金蝉脱壳,死遁出宫,她能除去心腹大敌,后宫再无对手;事情败露,左右虞姮活着,念在虞姮的面上,料想皇地不会难为于她。
进可攻退可守,傻子才会赌上阖族性命,生生把虞姮害死!
想到这儿,张德福嘴角一扯。
关键是,他要不要遂了两人的意呢……
他兀自想着,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天人交战之际,有人忽地猛拍窗户,大喊道:“张公公,您快来,太子殿下晕倒了!”
张德福一惊,欲要细问,门口再度热闹起来。
宋皇后那边也来人了,催促他尽快把备下的安神汤尽快送过来。
两边的人碰在一块,站在门后,止不住地催他。
再看看刚熬了没多久的“千机绝”,张德福骑虎难下。
他并不担心小殿下的身体。
殿下昏迷只是喝药的正常反应罢了,之前也发生过几回。这小太监许是刚来东宫不久,所以表现得焦躁了些。怨不得他。
张德福很淡定,没打算将此事告诉皇后。不过该有的过场还是得象征性走一走。
他先去瞧一瞧,片刻功夫后,也就回来了。耽误不了什么事儿。
张德福很有把握地想着。
临走前,他把徐涧唤到身旁,指指炉子,吩咐道:“你在这看着,不要动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徐涧“哦”了声,指指旁边的一个药包,“这药需要煮吗?”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方才药馆开的安神药。
“不要!”张德福急道。
他怕把两碗药弄混,所以先煎了“千机绝”,也不假手他人。
只是他如今有事在身,脱不开身,只好让徐涧照看一二。
“你别动。等我回来。”
张德福再三嘱咐。见徐涧听进去了,他才放心离去。
此刻的张德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事后,他多次反思,不断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出那么多的偏差。
思考来思考去,终于在某一刻顿悟:要怨只能怨命运,它阴差阳错,无法琢磨,无意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