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碎剑

第171章 碎剑

桑家府邸。

一名身着丁香色衣衫的少女坐於窗边, 她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食指轻叩桌面,脖子上还有青紫交加的指痕, 此时正擡头拧眉望着严不透风的窗缝瞧。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四周密密麻麻的符文,心中似乎正盘算着如何解开这些阵法。

桑时若被带回桑家已有多日, 原本父亲还只是找了几个弟子看着她,不许她出桑家大门。

可后来她因发现屋中多了些衣衫首饰向周围人询问,才知她父亲眼看她与惊隐庄退了亲,又张罗着为她寻了门亲事。

她不仅跑去向父亲当面质问, 丝毫不顾及对方颜面, 后来又将跑来冷嘲热讽的桑时齐揍了个半死不活, 这才被禁足这里里外外设了几道结界法阵的小苑。

这些法阵破解起来倒还真是有些棘手, 听闻是父亲瞧重的那一方家中给的法器所制。

而她的灵脉多日前也被桑家的人封住了, 不能强闯出去。

时间一长这封印在她动了手脚之后确实有松动迹象, 但想完全解开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正当桑时若盘算着如何逃出去时, 馀光突然瞥见那窗缝似乎有了松动。

她诧异擡眸。

附近守门的弟子不是都被撤下了吗?

紧接着,她又听见一道利刃划开布料的刺啦声响, 周围流动的阵纹旋即停滞。

还没等桑时若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前的窗“嘎吱”一声被打开了。

一双眼睛很快从窗缝中探了出来,与她四目相对。

桑时若:“……”

可对方瞧着却很高兴:“大小姐!”

等到他将窗全部拉了开来, 桑时若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宿晓?”

他怎么来了?

桑家为剑道世家,除却本家同宗的弟子外,也时常会招收一些外边的弟子。

只不过虽说也同为弟子, 但与本家弟子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些弟子大多出身贫寒, 修炼天赋也一般,到桑家来只是为了有个庇身之所, 与一些门派里的杂役弟子差不多处境。

而宿晓就是其中一员。

当初自己练剑时,宿晓时常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这些弟子经常会受本家排挤, 就连一些授课的武师也不愿好好教,见他只是安分地待着,桑时若便也不去拦他。

少年的身躯有些单薄,见桑时若竟能认出自己,立马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

他先是朝身后张望一番,然后连忙向她招手道:“大小姐,结界已经被撕开了,你快出来——”

桑时若犹豫片刻:“你这是……?”

宿晓着急道:“我和清丰还有豆二他们从老爷那偷来了破阵的法器,维持不了太久,他们两个人在院外给你放风呢。”

桑时若虽惊讶於几人的举动,但迫於想要离开的心情,还是顺着他撑起的窗缝,翻身出了结界,离开小苑。

等到宿晓将浮空的法器收回,原本结界的裂缝又重新闭合了上去。

见桑时若盯着自己,少年有些仓促:“这东西是豆二趁老爷睡着时偷来的,大小姐走后,我们一定还回去。”

对於那人的东西丢失与否,她才不在意。

只是她好奇这三人为何要救自己出来。

这三人之中,宿晓她倒是有些印象,至於他口中的清丰与豆二……

他们都着桑家弟子的衣裳,只是布料被洗得有些发白,还有些不太合身。

桑时若眉梢微蹙,她明明记得事务堂不是每年都会向尚未成人的弟子发新的衣服下来吗?

二人局促地站在宿晓的身后,一高一矮,与她目光对视时都露出了类似於讨好的笑容。

桑时若有些茫然,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大抵是之前在府中见过几面。

那名叫清丰的年轻弟子看着要伶俐些,见谁也没开口,便主动提议道:“大小姐,等会儿老爷就该醒了,您快些离开吧。”

桑时若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府中巡逻的弟子,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突然蹦出一句:“从这里入祠堂可有小路?”

据闻桑家许多弟子因为要到各院帮忙奔波,走主道又绕得太远,所以他们大多走后院的小门要方便些。

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豆二茫然地点点头:“有丶有的。”

“不过,大小姐你去那做什么?”

宿晓附声:“对啊,大小姐,那里可是家门禁地,没有家主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清丰似乎瞧出了桑时若的想法,出声打断其他两人:“大小姐吩咐的事,照做便是,哪里轮得到我们来过问。”

“豆二,赶紧带路。”

原先桑时若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他们真的将自己带去了。

行至半路她有些犹豫,转身对三人道:“此事你们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妙,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过去便是,你们先回去吧——”

宿晓率先道:“那怎么行,这路上弯弯绕绕的,容易迷路。”

“无论我做什么,对桑家家法来说都是不合规矩,你们就不担心我做什么逾矩之事然后牵扯到你们?”

清丰在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可是想取传剑?若是大小姐正是为此,我们更要将大小姐带去。”

桑时若觊觎桑家传剑并非什么秘闻,桑家上下尽人皆知。

但令她惊讶的却是三人的态度。

在清丰询问她是否是去取剑的那一瞬,其馀两人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桑时若:“……”

“我确实要去偷剑。”

三人却齐刷刷地摇头。

宿晓道:“桑家上下只有大小姐才能不靠外物拿起那把剑,那它就应该属於大小姐,不能算偷。”

桑家传剑长年供於着灵台之上,正是因为桑家百年来无人能拔出此剑,更无人能动它分毫。

当初的老家主是,而现如今家主是,少主也是。

可大小姐年少时曾偶然轻松将此剑拿起,当日在场众人大惊失色,还不待大小姐去拔剑,便被他们厉声呵斥住。

那时的桑时若并不明白,自己从前靠着各种手段来出彩,便能轻而易举得到老家主的欢心,可为何当她拿起传剑那一刻,他们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日,老家主勃然大怒,第一次下令责罚将她关入柴房。

桑时若也渐渐明白过来,是因为她的无意之举触及了桑家众人心中不可逾越的红线。

无论她再出众,也无论她再受长者们的喜爱,她都不可能得到这柄家主传剑。

当初知情之人并不多,为了顾及桑家颜面,他们对此都闭口不提,但被使唤来祠堂外院清扫的宿晓等人偷偷瞧见了。

从那时起他们便认为只有大小姐才能拔出这把传世之剑,也只有大小姐才配得上桑家的家主之位。

桑家祠堂外的结界对於桑时若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

她曾站在祠堂外,透着门缝看过那把白虹剑不下百遍,早已将揭开禁制结界的方法烂熟於心。

可就是没有勇气踏入这里。

自那日后,家中之人便告诫她,不配踏足祠堂,更不配触碰此剑。

从前她拼了命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想要名正言顺从他们手中得到那把传剑。

可当她真正再次走进祠堂,拿起那把剑时,心头却涌上一股覆杂的情绪——

她的小苑到祠堂距离并不远,但她却弯弯绕绕地走了许多年。

宿晓几人自然不敢进祠堂,只是在门口等她,替她望风。

豆二见桑时若拿着剑走出,赶忙道:“大小姐,您快离开吧。这把剑毕竟认家主为主,您拿走它后,家主大人很快就会发现的,到时候就走不掉了。”

桑时若点点头,正准备提剑离开,却见三人伫立原地。

她拧眉不解地看向三人:“你们不和我一起走吗?若那人知道是你们放我离开,恐怕要将罪责落在你们身上。”

三人齐齐摇头。

豆二道:“大小姐行走在外,想必就已经十分辛苦了。我们三人也没什么本事,就不跟着大小姐出去添乱了。”

宿晓也点头:“是啊,大小姐。无论是丢剑还是丢了大小姐,以家主的性子定然不会闹大。我们皮糙肉厚,顶多就是跪几日,家主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清丰也跟着插了一嘴:“大小姐快离开吧。”

桑时若垂下眼眸,倏地攥紧剑鞘。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对桑家早已没有太多的感情,却没料到最后放自己离开桑家的,竟是他们。

片刻后,她重新擡起眼帘,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我还没问过你们为何要帮我,只是因为见我拿起过这把传剑吗?”

记忆中,她与这三人的交情并不算深,甚至这么多年根本没有见上几面,他们为何要冒着被责罚的危险来救她。

宿晓揉了揉额前的碎发,笑得腼腆:“大小姐可能忘了,我们三人其实受过大小姐的恩情。”

恩情?

桑时若略一皱眉。

她在家中从来只顾得上如何算计旁人提高自己的地位与处境,何时施恩於他人了?

“那时候少主和几个主家弟子每次都会来寻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开心,大家都说我们只是桑家好心庇佑的一条狗,所有人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可只有大小姐出面制止他们。”

他们虽然不知从前那个温柔似水丶处处恭顺的大小姐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又为何会时常离开桑家,很久不回来。

可在他们心中大小姐还是大小姐,从不会因他们外来弟子的身份低看他们。

“也只有大小姐把我们当人来看。”

桑时若眸光一颤。

隐隐想起似乎确实发生过这些事,那时她只是看不惯桑时齐那个欺人太甚的混账东西。

从前父亲不受待见时,他们也时常受人苛待,桑时齐整日也是畏畏缩缩,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后来随着父亲地位在家中水涨船高,桑时齐摇身一变倒是成为欺辱他人的那一方。

桑时若望着他们本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倏忽变得生动明亮,一时间却茫然地不知到底该如何回应。

仅仅是这么一件小事便能让这几人记挂那么久……

可他们本就是人啊。

她的目光从三人泛白的弟子服上轻扫而过,心中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丶

这些年来父亲不许她插手桑家之事,她在心中也拧着一股劲地往外跑,不愿留在家中,却不想桑家之内竟然还有这种事。

她不喜欢桑家任何人,但至少老家主尚在时,他虽对自己的身份心存偏见,但至少也会对这些欺压丶克扣秉持表面上的公正。

可如今,父亲才当了不过几年的家主,桑家内就成了这副模样……

桑时若抿紧嘴唇,似乎在心中做下了某个决定,忽然叫出他们的名字。

“宿晓,清丰,豆二。”

他们眨了眨眼,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桑时若的用意。

她望向三人,紧紧握住那柄白虹剑,郑重道:“等我处理完外面的事后,一定会尽快回来。”

“生而为人,又怎会非人,这本就是你们应有的尊严。”

“终有一日我会重改桑家旧秩,再无不公——”

离开桑家后,桑时若便立马使用符术欲与宋惯生取得联系。

可她一连烧了一沓符纸,楞是寻不到宋惯生半点踪迹。

她心中不解,当初就连凌清清在无方界时,她都能依靠追踪符术寻到凌清清,取得了短暂联系,为何在宋惯生这里就行不通了?

难不成那日他没回惊隐庄?

桑时若强定了定神,不敢乱想。

最终还是向过往路人打听到最近惊隐庄并未听说发生过什么大事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在离开桑家所处的鹤州城后,桑时若先是寻了一座小镇的茶肆歇脚,被封印住的灵力正在一点点回流,汇入灵脉。

少女将白虹剑置於桌面,转了转生疼的手腕。

与桑时齐打架,用不了灵力只能干巴巴的用拳头,大概是下手狠了些扯到手腕的筋了。

也算是受了点小伤,不过桑时齐就没那么好运了,估摸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想到这里,桑时若嗤了一声。

就连被封印灵力的自己都打不过,日后桑家若交到他手中才是真正的家门不幸。

桑时若只是坐了小片刻,等到体力恢覆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结了茶水钱准备离开。

可还不等她走出多久,忽然觉得腰间一热,一道符纸从袖下飞出,毫无征兆地燃了起来。

显形阵……

这种符除却凌清清外,她只给过宿晓几人。

离开桑家前,桑时若将自己的腰牌与这些符纸一并交给他们,叮嘱若是她父亲有意为难,便可去惊隐庄找她。

待符纸化为灰烬,旋即出现一道法阵。

只是这阵中并未出现任何人的身影,紧紧留下了一行扭曲的血字——

“大小姐,速离。”

“离”字的最后一笔被拉得极长,像是被拖拽一般。

桑时若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难不成是父亲已经发现他们三人所为了?

可此举又不像是父亲的行事风格。

她挥袖打散悬浮半空的血字,并没有听从上面的告诫,扭身向着桑家的方向迅速赶去。

桑时若还未到城关处,便看见一群人神色慌张地往城门外跑去。

她原本想向人询问,可这些人像是看到什么极为恐怖之物,头也不回地就逃开了。

只能听到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杀人了”诸如此类的话语。

桑时若心绪纷乱,只能逆着人群向城内走。

可越是向里走,街市上便越显空荡与诡异。

就在这时桑时若忽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她顺着血腥气的方向疾步追去,很快就来到了桑家府邸前。

如今桑家外不见一个驻守弟子,却见食人腐血的昏鸦於半空中盘旋,发出悲戚刺耳的鸣叫。

桑时若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的视线透过迸溅上鲜血的府门缝隙,却在落下的那一刹那僵住了。

——她看见一个遍地横尸丶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

残肢断臂丶血沫飞溅。

桑时若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发凉。

她离开桑家还不到一日,究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整个桑家失陷?

就在这时,院内蓦然传来一丝动响。

还有活人?

桑时若强忍着胃中的不适,踩着被鲜血染透的石阶走入桑家。

那人穿着弟子服,突兀地站在尸堆之中。

桑时若心中惊疑,刚想上前,猛地想起什么,立马闪身避退。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唰地回过头,可脸上却毫无生气。

下一秒,他的身体中涌出无数道黑气将桑时若撞出数丈!

刺啦——!

桑时若以剑支身,剑鞘末端与地面霎时擦出一串火花。

地面砖石爆裂,她好不容易稳固住身形,便听头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正找你呢,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也省的我来找你了。”

桑时若倏地擡头。

男人抱臂站在桑家大门的瓦顶上,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的心头猝然一紧。

蔺不烬!果然是他!

男人从门头一跃而下,随意地将方才被黑气卷出的尸体踹开:“你若现在交出白虹剑,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桑时若仿若未闻,倏地拔剑向他刺去,剑身缠绕数道符文,陡然爆发出强劲的灵流。

见桑时若竟能拔出此剑,蔺不烬眼中划过一丝惊叹,忽然笑了起来:“怪不得前世我得到此剑后却始终无法将它拔出,本以为是它被封住了,原来能拔出来啊。”

桑时若符剑并用,虽招招迅猛,都是向着要害而去,但这些放在蔺不烬身上显然没了用处。

——傀儡。

蔺不烬不与她正面纠缠,而是号令傀儡一直消磨她的体力,自始至终没有踏入她的符阵半步。

他背靠门柱,欣赏着桑时若多次想要突破傀儡重围,却次次被挡了回来,仿佛一个局外人般。

桑时若不知自己面前究竟倒下了多少傀儡。

这些人中,都是桑家的弟子,甚者还有她的弟弟与父亲。

她心中曾有片刻犹豫,但并未手软。

她知道这些人早已被蔺不烬杀死,不过是一具躯壳。

哪怕是活人,她也不在乎。

蔺不烬目睹此景,饶有兴趣道:“听闻你与桑家中人关系向来不好,看来是真的。”

桑时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挥舞着手中之剑。

直到她的剑尖再次落在宿晓的鼻尖前,赫然停下。

还有清丰丶豆二……

他们的尸身如今已被蔺不烬控制,在她想要突围时,挡在了她的面前。

少女的沈静冷漠终於在这一刻被瓦解。

抹喉丶断臂丶穿心……

他们身上的血红得发黑,一身弟子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桑时若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察觉到她的异样,蔺不烬笑道:“看来,这桑家还是有你在乎的人啊……”

他的语气十分恶劣,就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般:“这三人中还有个断臂的,死到临头不知还在写下什么,本座一贯大度,等他写完才断了他的臂。”

蔺不烬目光挑衅,“看你这么着急地赶回来,看来是写给你?”

“他没让你逃吗?你怎么就回来了?”

“你要不要找找地上哪一根是他的?”

“……”

桑时若的双眼赤红,恨意在胸腔内翻腾而上,强行冲开了灵脉封印。

她的周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撞开周身的傀儡,挥剑向蔺不烬斩去。

“蔺不烬我杀了你——!!!”

蔺不烬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就在桑时若剑锋要落下的那一瞬。

男人不紧不慢地动了动食指。

下一瞬,宿晓三人的尸身相继挡在了他的面前。

桑时若心头凛然,猛地收剑,剑气倒灌逆流入她经脉,她被自己的力量反扑,连退数步,倏地咳出几口鲜血来。

“你要杀我?”蔺不烬见状忽然大笑起来,像是看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毫不掩饰眼中的嘲弄与鄙夷,“就为几个弟子?当初那小子见他爹的尸骨是这副模样,这几日与你又非亲非故的,你怎么也这副模样?”

桑时若抹去唇边的血,继续提剑反攻。

只可惜蔺不烬早已捏住她的软肋。

桑时若节节败退,几乎已至穷途末路。

她半跪於地,垂剑身前,浑身染血,胸膛剧烈起伏。

见她几乎无法动弹,蔺不这才烬不紧不慢地行至她面前,俯身下来,凝着她的眼睛。

桑时若毫不避讳地瞪了回去。

蔺不烬看着她,倏地勾起唇角。

他轻描淡写道:“你我前世好歹也是夫妻一场,就留你一具全尸吧。”

桑时若猝然一震。

蔺不烬笑:“看来是还没想起来啊。”

“本座今日心情好,就在你临死前替你解开这三尸境封存的记忆。”

蔺不烬的瞳孔中忽而飞出无数道血红丝线,汇入桑时若眉心。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而当初她在梦境所见的种种画面,竟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虽然当初早就在流波山那人身上得知自己的前世,但听来到底是有些不太真切,就如一个旁观者一般。

可当记忆涌入,所有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在惊隐庄式微后,被父亲嫁给了当世最受人尊崇的“玄华仙尊”,不仅后桑家就惨遭灭门。

她想起前世自己识破所谓仙尊的伪善面目,可处处受制於人,看着凌清清众叛亲离,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想起了那个风尘仆仆丶满身狼狈赶来见自己的少年。

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那个意气张扬的宋少庄主抹去了眉眼中的锐气。

只是少年眉目之中的坚毅依旧不改分毫。

他告诉她,自己此番是来与她来辞行,他要去东海流波山,让她等他回来。

只可惜少年初行所获得的雷法之力,还不足以与蔺不烬抗衡,他只能再次折返流波山。

但她没有等到他再次归来,便死在了“玄华仙尊”的手中。

桑时若抽回思绪,喉头有些干哑。

“是你?”

蔺不烬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眸光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是我。”

当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桑时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甩剑向他心口刺去。

只可惜,她因受伤动作迟钝,这一式被蔺不烬轻易躲了过去。

蔺不烬低头看着胸口寸长的划口,嗤笑:“你今日只有死路一条。”

桑时若死死盯着他没有说话,重新调动身上所剩无几的灵力。

越是见她垂死挣扎,蔺不烬越是提起了兴致。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桑时若在做这无谓挣扎后,绝望地死去。

——就与前世一样。

他看着桑时若胸前渐渐举起的光球,嗤笑道:“你还妄想用这些灵力杀我。”

桑时若额前沁出冷汗,可目光依旧坚定:“够了。”

这些已经够了。

蔺不烬似乎想起什么,脸色霎时一变。

他伸手相拦,却还是迟了一步。

桑时若奋力将白虹剑刺入地面,合掌化力,猛地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剑身。

只听一道清脆声响。

白虹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攀上蛛网裂痕——

咔嚓!

终於在某一刻寸寸碎裂。

剑柄匝地,坠落碎剑之间。

与此同时,桑时若也彻底失去了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碎剑扎入了她的身体,她却仿若不知疼痛一般,看着蔺不烬脸上攀升的怒意,牵动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

虽然有了两世记忆,但她依旧不知蔺不烬想要得到白虹剑究竟想做什么。

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此物对他来说应该至关重要。

蔺不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桑时若竟会在此刻毁剑。

明明前世桑时若对此剑的执念更是有胜於他,为了得到此剑也是不惜任何手段。

为何今日她会轻易毁掉这把剑?

桑时若喘着粗气,费力地从身下拔出一块白虹碎剑,当她看着剑柄上的“白虹”二字,忽然想起年幼时的自己隔着层层门扇,才能偷偷窥见这把桑家传剑。

长辈从不让她靠近那里,甚至在自己触碰到那把剑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后来她的修为超过弟弟,她恳请父亲将桑家传剑授予她,父亲却将她大骂一顿。

那把剑自此也成了她的执念。

她想得到那把剑,想要得到父亲长辈们的认可,想要有东西可以证明自己不输他人——

即便她愿意暂歇剑术,转修符术,但对着这把剑的念想还在。

可如今当真正握住它时,感觉……好像也不过如此。

所有执念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碎了剑,亦是碎了这十多年来自困的束缚。

她看到蔺不烬满脸阴郁,步步朝自己靠近,缓缓闭上双眼。

逃不掉了,桑时若想。

她认了命,但心中也有些惋惜。

若是这时凌清清也在就好了。

她因凌清清离开桑家,踏上云行宗修道,以为自己获得短暂自由,却发现自己依旧受身份牵累。

她曾摒弃女子身份,厌恶起自己,想要以此追求与男子一样的权利,却总是陷入迷茫。

她嫉妒凌清清。

——太过耀眼,自己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她不许自己在外人面前透露出半点脆弱,唯恐怕旁人会因“软弱”来指责自己。

那日她受了罚,无论身上再痛都未吭一声,可却在发丝散下的那一刻彻底慌了神。

她害怕旁人看到自己的女相。

她心里作怪,以为这便是将软弱的一面展现给他人看。

可凌清清却为她戴了簪。

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坚守之路是否正确。

——为何凌清清却从不避讳自己的女子身份,能够坦然相待?

——为何凌清清屋里有成箱削铁如泥的兵刃剑器,也有满盒精致漂亮的金银首饰。

在她关禁闭那几个月中她终於想明白了——

因为凌清清从不割舍自己的全部。

她不因外界赞誉而高看自己,更不会因旁人恶言低瞧自己。

从始至终,清醒而又理智。

她道外界不公,却不为那些秩序改变自己。

凌清清以自己的力量向他们挥出手中之剑,逼迫他们来改变。

一人之力虽是杯水车薪,但总会积流成海。

错不在她,她无需改变。

从那时起,桑时若就换回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也是她心中真正喜欢的自己的模样。

凌清清一点一滴地改变她。

如今,她心中最后一道执念已解。

她从未感觉自己像今日这般畅快地活着。

却也会在心里惋惜——

她想,若是凌清清能见到这一幕就好了。

若是不行,那也就算了吧。

阴郁的杀气如同潮水般四面八方向她倾覆而来,似乎要将她掩埋。

桑时若阖上双眼,却迟迟没等到痛苦降临。

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一道剑气划空的声响。

下一瞬,周身的阴气忽而散去!

桑时若蓦然睁开双眼,心头震颤,恍然若梦。

——她看见那个白衣青袍的少女执剑立於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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