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无情

第170章 无情

凌清清闻言, 微微一怔,须臾间回想起勾陈宫那日在“蔺不烬”身后瞥见的伤痕。

那时她与苏霖思来想去也不明白,陆逾白一生端方正直, 又受同门长老与弟子的喜爱,为何会受到如此重罚。

因由竟是如此。

而此事除却陆逾白与褚云絮外无人知晓, 就连蔺不烬自己也不曾知晓。

雷劫之后,蔺不烬便被勾陈宫的人丢入了后山自生自灭。

当时陆逾白也身负重伤,为了不被人察觉,他对外宣称闭关修炼, 也入了后山。

他身为修士, 毕竟有灵气护体, 伤势愈合的速度自然要比蔺不烬快上许多。

他在后山里亲自照顾起蔺不烬的起居, 看着他身上留下交错的旧疤, 时常陷入沈默与自责。

最初的蔺不烬并未将陆逾白的举动放在心上, 只以为他别有用心, 根本不买他的账。

陆逾白本身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面对蔺不烬的刻薄言语也从不动怒。

对於他那些异於常人的思维与举动, 陆逾白也是一遍遍耐心地纠正。

在后山的这三个月里,陆逾白亲手为他雕刻掩饰疤痕的面具, 教授他清净神魂的心法,教他如何压制邪气入体产生的痛苦……

蔺不烬也从一开始的小心防备,再到后面逐渐对他有了信任。

褚云絮时常去探望两人, 就连她也觉得蔺不烬的改变或许已是发自内心, 或许逾白真的能够将他拉回正途。

“我们原以为,蔺不烬已对我们完全信任, 但他却在师兄离开后山的某一日逃出了后山。”

此后很长的时间里,陆逾白都没找到他的行踪。

但谁也没想到, 蔺不烬其实一直藏身於勾陈宫内。

他就像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所有的亲近与信任都是假象。

蔺不烬知道自己正面不会是陆逾白的对手,假意顺着他的心意,在陆逾白给予信任放松警惕后,立马逃窜。

他对那场水|雷劫怀恨在心,以为陆逾白待他的好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若非陆逾白揭发他,自己又怎么可能被捉去受劫。

“蔺不烬为了向逾白,也是为了向当日围观他受雷劫的众人报覆,蛰伏勾陈宫。在柳华真人的研究成果上,创造了一套完整的偃术。”

蔺不烬知道凭借自己一人力量无法撼动修真,他没有着急反扑,而是暗地将改良过的偃术教给那些傀儡匠人,引得部分散修的注意后,将偃术悄无声息地渗透入整个修真。

偃师也自此而生。

偃师们或为名利,在蔺不烬的怂恿下打起了以人作傀的主意。

对於蔺不烬来说,天下的偃术皆源於他之手,无论是哪位偃师所制的傀儡,他都能直接操控。

无论如何,他都有好处。

从一批批新入葬的尸身不翼而飞,再到城中大批乞丐莫名消失。

此事最终还是惊动了时常行走於大街小巷中的陆逾白。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偃术正出自蔺不烬,他因忧心百姓,主动向老宫主请命彻查此事。

而他最终将这件事查到了蔺不烬的头上……

面对如此残忍的手段,哪怕蔺不烬佯装惊恐求情,可兹事体大,陆逾白实在无法愧心包庇於他。

蔺不烬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直接控制了勾陈宫半数弟子在山门中展开屠杀。

不仅如此,那些因偃师贪利而制的傀儡也受蔺不烬控制,祸乱民间。

一时间,整个人间陷入炼狱。

一边是自己苦苦寻觅已久的胞弟,也是他会走上修道之路的契机,一边是苍生安定,无辜百姓的性命。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看着蔺不烬一错再错下去了。

那时修真本就以勾陈宫为尊,就连勾陈宫也不敌蔺不烬的傀儡,各门各派人心惶惶,早已成一盘散沙。

但陆逾白却靠着自己在修真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与名声,短短数日内召天下修士汇聚一处,对蔺不烬的傀儡大军展开反击。

傀儡虽数量众多,但除却一些活儡外攻击性并不强,能如此之快攻破修真只是靠人心内乱。

陆逾白名德重望,许多人都信服於他,并舍命追随,很快蔺不烬便节节败退。

最终受仙门围剿,为陆逾白亲手斩杀。

而与此同时蔺不烬为恶种转世的身份也真相大白。

当天下清明,众人谈论着“怪不得如此惨无人道,原来是恶种转世”这类话语时,陆逾白的脸上却始终沈重,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无论他是否为恶种转世,可为人时终归与我血脉相连,蔺不烬走到这般极端的地步,也有许多责任在我。”

“蔺不烬的执念太深,若无法将其彻底封印,恐怕会再次祸患於世。”

陆逾白深思熟虑,最终还是在某日找上了她。

褚云絮眼神飘忽,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她叹了口气,道:“逾白是来向我辞行的。”

青年的眸光温润,可看向她时却含着一丝歉意:“此番进入无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轻声道,“云絮,对不起。”

恶种不死不灭。

陆逾白抱着必死的决心将他带入无间,妄想用自己的元神之力以及毕生修为来洗净一个恶种身上的罪孽,引他入善。

消息一出,很快引来众人非议

不少人虽称赞陆逾白舍身为义,但也有人开始为褚云絮抱起了不平。

她与陆逾白形影不离,时常行走江湖,斩天下不平之事,为许多人所知。

他们曾是世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但如今这一决定便是弃道侣於不顾,从前若非老宫主处处提携,他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不少人质疑陆逾白是否太过无情,况且恶种并非一定就会再次祸世。

可褚云絮知道,逾白并非无情,而是至情。

逾白一直是个和煦温柔的人,他心中有大义,守护的不只是天下的苍生,而是也有她的苍生。

无论如何,对谁而言这都是最好的决定。

褚云絮心中确实不舍,但她没有挽留,更没有追随而去。

因为勾陈宫还需要她。

经历此番浩劫,人间早已是千疮百孔。

——流民丶饿殍丶疫乱接踵而至,勾陈宫乃至整个修真也是一片混乱。

她是勾陈宫宫主之女。

不仅因身份使然,更是为心中的道义。

他为守苍生安宁入无间,她也要为重振大局而留下。

他们各自肩负重任,不得不分离……

褚云絮记得,那日的勾陈宫是许久未见的热闹。

他们隔着遥遥的人群,应付着周身的宾客,谁也无法脱身。

可却在某一刻,似心照不宣般同时擡起了眼眸。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瞬静止下来。

褚云絮看见了他眼中的不舍,看清了他神色中的动摇。

作为道侣,她自然希望所爱之人与她永不分离。

但是这世间还有太多东西远比他们之间的感情来的重要。

她在青年正要放下一切向她奔来的那一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小小的动作,却让陆逾白挣扎的眸光瞬间清明,他抿紧唇角,喉头滚动,最终还是收回了踏出的脚步。

褚云絮见状,忽然抿唇笑了。

她与逾白因同志同道,从而相识相知相恋,结为道侣。

就算接下来要走的路不同,可道心未改。

这世间有情之人总是归心一处,她与逾白此般也能算得上。

——殊途同归。

“我原本以为那日通往无间的大阵开启以后,我与逾白就再不相见。”

“但半月之后,逾白却突然回来了。”

世人皆欢庆陆逾白从无间而归,她心中虽惊讶,还是满心欢喜地放下手中事务前去迎接。

可当她正面与他相迎,眸光交错的那一刹,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起初只是疑心。

可后来的一切,也逐渐证实了她的猜测。

“逾白素来敬我,他於危难之际暂代宫主之职,长老们原本想让他顺势接下宫主之位,但逾白拒绝了,他认为能者居之,我同样也可以撑起勾陈宫,此事等到日后再议。”

褚云絮的声音在屋中盘旋,“但蔺不烬不同。”

“他言行举止虽然极力地模仿着逾白,但终归并非一人,还是会露出破绽。”

“他以爱惜我的名义,不许我插手勾陈宫内的大小事务,更是利用逾白在外的名声,渐渐将我从勾陈宫事务中剥离出去,顺势坐稳了宫主之位。”

“我猜测真正的逾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为继逾白之志,我假意并未发现他的破绽。我与逾白虽结为道侣,订下灵契,但并未来得及大婚,我以完婚的名义制造混乱,想要借机刺杀。”

她假意顺服,假装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原以为蔺不烬会因此对自己放下防备。

直到那日她看着自己精心布局一步步被蔺不烬瓦解殆尽,才知那一切都是假象。

他表面沈溺温柔,细心呵护,只是在模仿着他人的动作神态。

他根本就没有情。

一个恶种心中有怎么会有情?

那日的蔺不烬将重伤的她带至疏星殿山巅,逼她睁大双眼看看如今勾陈宫的真正模样。

——邪祟之气笼罩而下,数以万计的傀儡几乎占据了所有地盘。

她望着昔日同门一双双空洞的目光,看着清醒的反抗者被傀儡撕碎,心痛不已。

褚云絮很少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波动,却在那次彻底失了控,她嘶声斥骂着他的残忍无道丶丧心病狂。

可蔺不烬却顶着她爱人的皮囊,露出讥讽的神情,他俯下身来,用指骨钳着她的下颌,寸寸抹去她唇角边的血迹。

他声音低哑,透着一丝隐忍的疯狂。

“当年陆逾白来杀我,我若一早将老宫主制成傀儡,便是胜券在握,我没有那么做,你可知究竟为何?”

他迎上女子惊恐的目光,一字一顿:“因为他……不配。”

他倏地扭头,砍下山脚混乱厮杀的人群,眸光森寒:“老疯子终其一生都未彻底研究出偃术,但我却能这么快将它掌握,甚至远超於他,区别便在於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

“我知道每一寸灵丝的走向,顺着哪条筋骨,如何缠绕上心脉,又是怎么穿骨而出。”

“每一个步骤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疯子将我关在地室八年,用刀刃一遍遍划开我的皮肤,将灵丝穿入我的血肉之中。”

他幽冷的声音如同鬼魅,“你可知这八年不见天日,被折磨到体无完肤,求死不能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时常能闻到自己身上腐肉的气息,时常以为自己终於有了解脱。

可当听到老疯子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他的心也会随之沈下。

原来,他还活着啊。

为何还活着啊……

蔺不烬将柳华真人施加在他身上的手段细细描述,强迫褚云絮听完,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因惊恐错愕而逐渐放大的瞳孔。

平心而论,褚云絮却是难以想象蔺不烬是如何熬过受非人折磨的八年。

只是——

这些就能成为他将屠刀挥向那些无辜之人的理由吗?

“蔺不烬,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无法理解你。”

蔺不烬既痛恨柳华真人在自己身上的所作所为,为何又要将他取而代之?

残忍程度甚至远在其之上。

褚云絮看着他:“在你逃出地室的那日,向我丶或许向他人求救,勾陈宫自会还你一个公道,或许这一切还有周旋的馀地。”

蔺不烬眉梢一挑,冷笑道:“老疯子所行之事,你爹身为一宫之主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

蔺不烬凑近,冰凉的唇贴着她的耳,他轻声道:“柳华不过是你爹脚下的一条狗,这一切本就是他在背后指使——”

褚云絮愕然睁大眼:“不丶不可能……”

蔺不烬嗤笑:“是你爹多年修为再无精进,眼看修真各派逐渐壮大,唯恐其他门派会超越勾陈宫的地位,所以才会放任老疯子在研究偃术。”

他站起身,挥袖当即招来了三具傀儡。

当褚云絮看清三人面容时,心中的错愕转而变成了愤怒。

就连平日对她疼爱有加的三位长老也已遭蔺不烬的毒手……

可不等她出声质问,却听男人道:“当年知情者还有他们三人。”

褚云絮耳畔轰鸣,有些不可置信。

三位长老在她眼中都是位高权重丶可亲可敬的长辈,怎么也会做出那样的事?

巨大的意识冲击,让她实在无法接受,褚云絮本能想要否认。

“不丶不可能!”她低头慌乱地在地面上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指腹触及的除却石块与鲜血以外,再无其他。

蔺不烬伸手固住她的脑袋,强硬地掰起她下颌,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若当年我真的蠢到求救於你们,恐怕此生都无望逃出那个是非之地。”

“在第一次相遇是,在后山也是!”

后山……

蔺不烬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褚云絮想询问此话因何而起。

蔺不烬继续道:“我转世凡胎本想就此安稳一生,是他们主动将我拉入深渊,毁掉我的人生。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

她呆楞原地,目光涣散,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

“我没有错!”

蔺不烬愤怒的尾音戛然而止,转而变得无比轻柔。

他微笑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之处,竭力模仿着那些世间有情者的神态和语气。

“但你不同。”

“你不知这些肮脏之事,初见时赠我披风与伤药,哪怕我是以最低贱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从未厌弃我——”

“这世间所有人都应该死,但我想让你活。”

“云絮,留下来吧。”

他贴近她的耳廓,声声蛊惑。

“这肮脏人世配不上你我,待我毁掉这一切,重新为你创造一个极乐世界。”

“我羸弱时处处受人欺辱,任人摆布,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想掌控他人的命运。”

“我想成为他们的神。”

“让世间一切因我的意志而存在——”

恶种献媚般将自己以为最好的一切都捧在她面前。

褚云絮却感觉胃中翻涌,心头一阵恶心。她强拉回心神,毫不犹豫抓起身边尖利之物刺向蔺不烬的心脏!

只可惜……

最终她未能杀死对方,反倒死在了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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