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寄托
十一姑娘骗他说自己一定会活着出去, 叫他好好等她回来。
他信了。
世人骗他说只要他奉祭凤血，平天下疫乱，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他们便不再追杀十一姑娘。
他也信了。
单纯的少年从未想过，他们都在骗他。
他以凤凰神躯游走世间, 任凭他们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直到流干了，淌尽了。
终於，疫乱结束。
所有人都活下来了。
十一姑娘也该回来了……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 满怀希冀跑去寻人。
可他们却告诉他十一姑娘其实早就死了, 她根本没走出从生死局中……
或许是见他可怜, 或许是见他跟在十一身后却从未害人, 还傻乎乎地跑去救人, 那些人将十一姑娘掉出阵局的断剑赠予他作为个念想。
十一姑娘的剑, 本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低阶剑器, 却因沾染了太多人命的缘故，剑身上下散发着凶煞之气。
少年伸手摸了摸它, 那剑早在半年前便生出了剑灵，脾气很大, 从不许十一以外的人碰它。
可如今却没有半点反应。
剑灵也散了……
他彻底相信十一姑娘已经死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让苏霖心神俱毁。
而失去了十一这颗重要棋子的幕后之人怀着同样的愤怒将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
苏霖如今所承受的一切苦痛与十一这种无情无心之人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兴许，他也会成为他手中一把利剑。
他将十一所经受的所有痛苦画面一遍遍在他眼前重现，又化作心魔教唆他究竟该如何做……
“杀了他们, 为你的十一姑娘报仇吧。”那道声音在他耳畔蛊惑道。
“若非是他们逼迫, 你与十一也不会入生死局……”
“是他们害死了十一姑娘……”
那声音如水波般在苏霖心口泛出波澜，带着一种极致的残忍。
“入魔吧——”
“不……”少年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齿间溢出, 他双眼涣散地倒在雪地中，看着鲜血从手臂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他虽有自身快速愈合的能力, 却也顶不住那些人在他一道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反反覆覆开出划痕。
“入魔吧，苏霖。”
“杀了他们……”
可令那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苏霖的心境却如此坚毅，在神志近乎奔溃的情况下，却依然坚守心底的防线。
“是你利用人心之恶，搅动众生逼死的十一姑娘！”
十一之死的痛楚确实日夜折磨着他，让他辗转难眠，一度出现了幻觉。
苏霖本体为凤凰神族，又是族中近万年来唯一一个成功经历涅盘洗礼的凤凰，千锤百炼，道心自是无可摧。
无论是在天界也好，还是在人间也罢，所有人都以为苏霖身上散发的善意与眼眸中的纯澈是未经苦难的不谙世事。
因为什么都不懂，因为未曾经红尘所染，所以才干干净净。
其实并非如此。
他什么都知道。
在天界那会，凤族被灭，只留下他一个独苗。仙界众生因没能及时援救，心怀歉疚，天帝为弥补他，特将他收为义子。
天界所有的仙子总是用那种哀伤的眼神望着他。
他们将所有的寄托都压在唯一从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苏霖的身上，意图从他那寻到一丝安慰。
那时的苏霖便已经极为擅长捕捉他人脸上的情绪。
所有人都以为他从前记忆被封印，可他什么都记得。
小苏霖发现他们看起来很难过，可他不想让他们难过……
就这样，苏霖在众仙的寄托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快活地当着他矜贵娇气丶顽劣活泼的天界小皇子，不时便要将众仙仙宫搅得鸡飞狗跳。
而众仙的态度也极是包容，不过几句嗔怪丶责备，顶多骂他一声“小兔崽子”拍拍他的脑袋让他一边玩去。
所有人都以为苏霖是那个被照顾的人，可并非如此。
是他长成了众仙期许的模样，抚慰了他们心中之痛。
被照顾丶包容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在人间，苏霖也亦是如此。
他本该继续享受着天界予以他的尊贵身份，却甘愿跑来这红尘打滚。
人人都以为他是那个富贵人家不染世俗的小公子。
其实在遇到十一姑娘之前，他一个人已经在人间生活很久了。
哪怕是受到了无数恶意，他也从未记恨过什么。
他亲身走过了无尽晦暗与肮脏的道路，可记下的却只有所遇那些微小的善意温暖，以及那隽美山河人间风景。
他一路摸爬滚打，头破血流。
稚子初心至今不改。
……
苏霖不为所动，低声重覆呢喃：“明明……就是你啊。”
背后之人对他的回答极度不满：“若非你来搅和，那小丫头便能为我所用何须走到这种地步？！她本就是无心无情的怪物，不被万事牵绊！又怎么会用自己的死来换你活下去！！！”
“不是的。”少年的心脏猝然跳动，他仓皇擡头，“十一说她是喜欢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的，她不是怪物，是你私自改变了她的人生！”
他浑身剧烈疼痛，却还是挺直了脊背，无比艰难地一字一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被蒙蔽的众仙门，更不是被你调动心底恶念的天下百姓！”
“从始至终……”
少年的话如同利剑瞬间击破了他编织的谎言幻境。
“一直都是你！！！”
那是少年意识最后清醒的一段时刻。
背后之人见他不曾受控，恶意将他心中最恐惧的画面一遍遍放大。
他杀不了那人，更无法容忍伤害旁人，宣泄自己内心苦痛。
苏霖站在雪崖，看着幻境中的自己最后因为无法承受十一姑娘一次又一次死在自己眼前的锥心刺骨之痛，最后疯疯癫癫地……跳下悬崖。
遥遥坠下的雪花从苏霖伸出的手心中穿过，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
这是他的记忆，他什么也做不了。
原以为幻境就此结束，苏霖眼睫一颤，回过头却发现周身的场景有一次变幻。
他虽跳崖身死，但所有事并没有结束。
少年被抹去了所有记忆，再次回到了一百年前，变成了那只初入人间，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心与热情的小凤凰。
所有的事件再次重叠。
苏霖看见当初的自己稀里糊涂被齐石公骗了去，吃了他好久的饭。齐石公却不见有人来寻，大骂他是赔钱货，而少年只是委委屈屈看着他：“是你让我吃的……”；后来两人钻狗洞丶爬高墙，挤在破庙里研究白天偷看来的那些戏法；齐石公发现了他的灵力，利用他的善心为自己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他又看见自己与齐石公决裂，大包小包背上那些“吃饭玩意”离开了京城。
攒满一只又一只小猪……
一切好像都在按着前世轨迹般进行。
可却还是有不一样的。
苏霖生而便是神族，论起血脉应当是比仙界那些飞升者的地位更高，他原本对於神佛信仰是不感兴趣，可这一世的他每逢一处庙观，便要进去拜一拜。
曾有僧人问他为何人祈福，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只是日覆一日，不厌其烦。
就这样他孤身一人沿着前世的步履，在人间行走了几十年，一点一滴地寻回了前世零零碎碎的记忆。
终於在某一天，他想起了十一姑娘。
他在一个小县城找到了云颐子，更准确来说，应当是句容。
此时的他独占剑试三甲前二的消息并未泄露出去。
句容的修为早已到了能够不带傩面的地步，他满脸胡渣，懒懒散散浑身上下透着一丝颓废，正躺在桥下晒太阳，模样几乎与通缉令上的画像判若两人。
少年站在桥上看了他一会，走上前。
发现阳光被遮挡，男人叼着一根草，半眯着睁开一只眼，以为又是来追杀他的：“你又是哪个门派的？”
“不是的。”少年摇头。
“我认得你。”
男人翻了个身：“整个修真的人都说认得我。”
少年好脾气地绕到他身侧蹲下。
男人又将头扭到另一边。
“……”
“你要怎样才能和我好好说话。”
男人指了指旁边一家酒肆，眉梢一挑。
少年立马意会，替他买了两坛上好的梨花酿。
“小兄弟，倒是够意思啊。”一见有酒，句容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把撕开酒坛封口，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就是这个味！”
他闷头一口，满意至极，终於想起了聊正事：“说吧，找我什么事。”
少年盘腿而坐，托腮认真望他：“你收徒弟吗？”
“咳！咳咳咳！”句容被他莫名其妙地话惊得呛了几口酒。
他哈哈大笑，“小兄弟，我这臭名远扬，谁会拜我当师父。”
“有的。”十一姑娘说过。
句容以为他只是在说玩笑话：“那就让人拜呗，我那些师兄弟估摸着如今也混到了收徒的年纪，就我孤家寡人，找个小徒弟给我解解闷倒也不错……”
“那就一言为定，等我把她寻来。”
句容此时此刻受到惊吓：“小兄弟，你不会当真了吧……”
小凤凰一脸单纯：“可你已经答应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