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十一
“属於我的？”
苏霖的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 他听到自己胸膛内的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动。
“砰！”
“砰——”
沈重而又剧烈。
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欣喜，眼眸明澈发亮。
可这份欣喜并未维持多久，小凤凰忽然注意到了他另外半句话。
“为何是我亲手斩断的？”
凌清清能因他生出情丝, 哪怕只有一根，他高兴还来不及, 为何要斩断。
林无名：“此事原委，我恐与你几天几日也说不完。当初你不是问我为何不给你的那些记忆都是残缺的吗？”
苏霖沈眸。
当初从万神殿出来后，他们在益州城分道扬镳。而在分别的前一晚，他摘下了林无名的面具, 并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关於凌清清前世记忆。
但这些记忆零零碎碎, 无法串联, 那时他向林无名追问, 他只是笑而不语。
“这根情丝上留着你的记忆, 你接下它便知道了。”
明明当初是他一直追问林无名自己缺失的记忆, 可事到如今, 他望着木盒中那根泛着荧光的情丝，心中莫名有了怯意。
小凤凰摸了摸胸口, 神情茫然。
他该高兴才是……
他缓缓伸手，当指尖触到情丝的那一瞬, 一道白光如春风沐浴般温柔地将他包裹——
“十一姑娘。”
“十一姑娘，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等等我呀！”
他听到了少年的声线清脆明朗，尾音上扬, 又听到了风吹草动的沙沙声。
“闭嘴。”尽管眼前视线还未聚焦, 苏霖依旧分辨出了她的声音。
少女声音冷硬，带着不耐与威胁：“再烦我, 杀了你。”
苏霖心下一沈。
是他在万神殿最后一个幻境中遇到的凌清清，更准确来说应当是十一姑娘。
——那个杀人如麻, 心肠冷硬的十一姑娘。
少年似乎并未被她的狠话吓到，反而厚着脸皮贴上去。
“怎么说我们从荒漠幻境的走尸手中逃出生天，也算得上过命交情，十一姑娘你别那么凶呀！”
“别跟着我。”
偏生少年像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抗拒与胁迫，依旧热情洋溢：“十一姑娘，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
十一言简意赅：“不疼，滚。”
“……”
眼前的视线渐渐聚焦——
四季更叠，日月交替。
他看见那道明艳的绯红身影衣摆摇曳，欢快地跟在黑衣劲装的少女身后，与她踏遍千里河山。
“十一姑娘，你看这小玩意做得好漂亮。”
“咦，十一姑娘，你也想吃这个吗？”
“十一姑娘，我带你去极川看雪景如何，听说那里可美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
十一姑娘也从最初的拒人千里，到偶尔会停下脚步，回头去等身后的少年。
“十一，你在等我吗？”
“十一姑娘，我很高兴的。”
十一：“……”
场景一转。
苏霖看到少年两根手指拉了拉十一姑娘的袖口：“十一姑娘，入城后你已经杀了七人，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少女冷硬丶锋利的视线投了过来。
十一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她本不愿理会，可看到少年红红的眼眶，和眼底那道她无法辨认的情绪……
是难过吗？
十一不懂。
她收剑，扭开视线，低头看着脚下那张画着她模样的通缉令：“不杀他们，死的人就是我。”
“……”
少年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原以为这个吵吵闹闹丶心肠很软，就连养死一朵花都能嗷嗷叫上许久的少年定会与所有人那般指责她。
可少年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什么决心：“十一姑娘，那下次有人杀你，你就利索一点直接一剑捅死他吧。”
从前这些话是绝对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他眼神巴巴的开口，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怜：“十一姑娘，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但杀人是你的生存之道，我不该干涉你的。”
“我只是担心你。”
因果轮回，只要跳不出天道规则，她背负着那么多条命，迟早会遭到天谴。
“我不怕。”她拍拍身上的剑，非常可靠，“谁打我的注意，我就杀了他。”
露出这种神情，是要安慰了吗？
少女蹙眉，沈思了一会。
小凤凰以为她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是不是在难过。”十一的神情格外认真。
“你教过我该这么做的。”
少年哭笑不得，站在原地老老实实不敢乱动：“十一姑娘，不是这么安慰人的呀！你太用力了，快把我头发薅秃了……”
十一收回手：“安慰人太难了，不摸了。”
“……”
苏霖如同一个局外人般，看着这些记忆在眼前流动。
他站在原地，看着两道身影越走越远。
小凤凰追上去，揉揉脑门，吃痛一声，但依旧狡辩：“十一，我胡诌的，不疼不疼。”
十一驻足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你眼泪都出来了。”
“……”
“还一件事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已经杀死名册上的两人了。”十一姑娘非常冷酷，“从今天开始我叫九。”
“……”
小凤凰抓狂，“可名字不是这样取的呀十一姑娘……”
十一倔强重申道：“我现在叫九……”
……
两人行走世间，小凤凰陪着她走了许多许多地方，带着她享受了她从未接触过的人生。
十一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世不止杀戮血腥，还有许许多多很美好的地方。
“云颐子又跑了。”
十一盘腿坐在山洞篝火旁擦拭剑，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他，可两人交手不过半炷香时间，那人便轻而易举地甩开了她。
小凤凰从旁走了过来，蹲在她身侧，看着头顶的月亮。
“名册上的人几乎杀光了，十一姑娘，你杀的每一个人身上几乎都有那种奇怪的丝线，你不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好奇。”十一凉薄道。
小凤凰抓抓额前的头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可是……”
“不管是谁在背后做这些都和我无关。”
“我不在乎。”
相处时间久了，他差点忘记十一姑娘是个杀人如麻的硬心肠，她没有正常人的情感。
小凤凰苍白地笑了一下，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十一忽然又补充一句：“但是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两人视线相对，时间仿佛停滞。
这并不是一句漂亮话，可对於十一姑娘来说，怕是这辈子说过最温柔的话语了。
小凤凰不知该如何回答，轻咳几声化解尴尬：“那谢谢你。”
十一姑娘：“不客气。”
“……”
空气安静了一会，苏霖又问：“如今名册上只剩下云颐子一人了，他的名字是你自己写上去的，你非杀他不可吗？”
十一其实也有些迷茫，她摇头：“不知道。”
她摸摸胸口，回想时见到云颐子的场景，胸膛内的心脏依旧平缓跳动着。
她记得苏霖告诉他，若见到仇家，她心中有波动才是。
可是没有。
入夜开始起风了。
小凤凰将披风搭在她肩上，少女像是早已习惯般没有拒绝。
“那你是怎么想的。”
十一想了想低头看着自己的剑，一本正经道：“他的剑很厉害，杀人应该很利索。”
苏霖：“……”
“剑术厉害，并不一定要杀人啊。”
“那做什么？”十一不解。
“执剑也可以保护人的。”
十一盯了他一会，缓缓道：“你好像很弱，随便什么凶兽都能把你捏死……”
“……”
“上次你和我入龙窟是不是受伤了。”
苏霖笑：“多久前的事情，伤口早就好了。”
十一的神情似乎有些懊恼。
随着与苏霖长久地接触，她的心不再如从前那般冷硬如铁，无法撼动，她拥有了属於正常人的情绪变化，尽管还是极其微小。
“我还是不够强。”
“十一姑娘，你没有师父指点，完全靠着本能用剑，你这个年纪已经很厉害啦。”
“师父指点？”
苏霖耐心解释：“来杀你那些修士他们都是入门拜师才学会的本事。”
“我也想拜师。”十一听完，认真道。
虽然不太好，但苏霖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修真仙门应当没人敢收你……”
“我不拜仙门。”
“那群废物打不过我。”
“……”
“我要拜云颐子为师。”他比较厉害。
少年被她的脑回路弄得哭笑不得：“十一姑娘，你半日前还提剑追着人家砍，怎么拜人家为师呢？”
“为什么不能？”
十一不能理解。
云颐子又没死，为什么不能拜他为师？
小凤凰掩面叹气：“……”
可惜再后来，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再见云颐子。
云颐子死了。
他在修真的仇家众多，他的死虽如同多年前有人透露出当年剑试魁首与探花都为句容一人般在世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并没有人真正去纠结他的死因，只当他死於哪个仇家手中。
而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十一失神落魄了许久。
她不敢相信，几次能从自己手中逃走的云颐子，竟这么突然地死了。
她当晚背上剑，就准备走。
苏霖拦下她。
“你这是做什么？”
“去找杀了云颐子的人。”十一的神情异常坚定。
“我还没拜云颐子为师，他怎么能就这么杀了他？”
他没能拦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踏入风雪。
少年咬咬牙，随即夺门而出，从苏霖的虚相身体中穿过。
他回头，视线飘向远方。
看着当年的自己无力地追赶，看着十一姑娘一步步走向万劫不覆的深渊……
其实直到很久以后，苏霖才真正明白十一手中那份死亡名单存在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那些修士，而是她自己。
……人间再次陷入一场千万年难见的浩劫，比起当初蔺不烬掀起的腥风血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一姑娘很强，很少有人能够威胁到她，哪怕身处乱世，她依旧不被琐事牵绊。
她本该顺着那人的算计成为他手中的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器，为他毁掉这个从未给予她半分善意的人间。
因为苏霖，她不再受控制。
那人利用了他的善心将二人设计入了生死局。
生死局，一生一死，相映成局。
若想出去，他与十一姑娘之中必须有人得死。
原本那人是想趁此杀死苏霖，趁此好好调教调教十一这颗不听话的棋子。
恶种无情无心，唯一留下的只有“活”这一本能。
就连苏霖自己也这么以为。
可是那个口舌笨拙，从不说谎的十一姑娘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他骗入生门，以身祭摧世之阵，毁掉了那人的计划，阻止了这场天地浩劫。
“苏霖，这人间确实没有那么不堪。”
“我好像有点喜欢它了……”
“苏霖，他毁世与否，他的目的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根本不在乎。”
“可你就在这世间……”
“救世”这词放在一个只会杀戮的恶种身上实在太过刺目。
她从不为苍生，只是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