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少年
将凌清清的意识扯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於在尽头寻到了一丝光亮。
“唉。”
光影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道叹息，顷刻间周围的场景变得清晰起来。
“凌清清究竟何时来看我。”
红衣少年歪歪扭扭地靠在桌案前, 一手撑着脑袋，兴致恹恹地拨弄着花枝嘟囔道。
凌清清瞳孔猛然一震。
是……苏霖？
“算了！”
少年唰地站起身, 似乎在心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方才满面的愁容瞬间消逝，转而换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他摇头晃脑着，兴高采烈地宣布道：“既然不来看我, 那只好我去找她啦！”
凌清清神情覆杂地望着此时才刚即自己胸口的小苏霖从她面前疾奔而过, 绛红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 他连鞋也顾不得穿, 赤足就朝着殿外的廊道上跑, 脚踝上的铃环发出叮铃脆响。
天际的薄云衬上了绯红的霞光, 和风带着微温的气息拂过清冷的殿宇, 周围的场景随之转变。
“凌清清，你等等我呀！”
她远远看见那个明艳张扬的小少年蹦蹦跳跳地追逐着一道孤寂的身影, 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围着人打转。
“凌清清？”
“凌清清——！”
“凌清清，你不要拎我后衣领……”
“凌清清, 不要扯我下来啦！”
“凌清清，今天混蛋狐狸又偷偷去揪太乙星君的胡子，连累我一起被状告到了玉帝老头那去了！”
“凌清清那几个老头说我写字像小狗乱爬, 气死我了！哼！”
“凌清清, 你要教我写字吗？”
“凌清清，昨夜我被罚跪长明殿, 是不是你把我捞出来的？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
凌清清就这么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少年的身影上蹿下跳地出现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就这么磕磕碰碰丶没心没肺地长大了。
她看着那名与她容颜相仿，眉眼却极是漠然的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推开，可他像是不知疲倦，依旧多年如一日般笑嘻嘻地凑上前。
直到——
“凌清清，你……是不是要离开天界了……”
她是第一次看到苏霖如此低落的模样。
少年眸中隐隐闪着些许期待的碎光，最后在对方简单的应答声中瞬间黯淡。
“那百年后……你一定会回来的吗？”
凌清清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应答，周围的场景忽然变化。
隆冬大雪，朔风凛冽，满目乱琼银絮。
乌檐覆雪，破败的寺庙门前嘈杂的声音盖过了檐下铃铎晃响，凌清清一眼望见许多皮肤溃烂的百姓互相推搡着涌入门中。
她茫然地跟着众人拥挤的方向，缓缓擡腿踏进门槛。
殿内蛛网纵横，佛龛中坐立的泥塑早已残缺不全，殿宇正中的祭台上蜷缩着一道狼狈的身影。
凌清清心中一惊，快步上前，却见那些围拥在祭台前的百姓突然散开，紧接着后面的人立马涌上前。
“有救了，终於有救了……”
那些人手中捧着各式的容器，其中淌着鲜血。
凌清清呼吸紧促，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祭台那人披头散发，将脑袋埋在臂弯之中，凌清清虽看不见他的样貌，但却一眼认出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对玉扣。
苏霖……
真的是苏霖。
心脏仿佛霎时被人攥紧，凌清清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伤口那么快就愈合了，还真是神仙。”
“我娘昨夜吞服了一口神仙的血，身上的溃烂立马好了。”
“是啊，真的多谢神仙庇佑……”
少年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染，身上竟无一处完好，百姓们接连上前，捧着杯碗接着他伤口溢出的血水，可伤口很快会自行愈合结痂，他们便又在他身上划上几刀。
反反覆覆一直如此。
少年死死咬紧牙关，痛苦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每当有人在他身上划出新的伤口，少年就会奋力挣扎，可如何也无法挣脱……
凌清清的目光顺着他的左臂往上看，一把短刃竟直接贯穿他的掌心，将他死死钉住，刃柄上一串金色符文缓缓流动。
凌清清目光沈下，她曾见过他画这种符文。
少年身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伤口一层覆一层，新的伤痕下密密麻麻全是血痂，极是触目惊心。
剧烈的疼痛摧残着他的心神，少年几近崩溃，疯狂挣扎着想要逃离，猛然擡起脑袋。
那对浸着血丝丶涣散的瞳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入凌清清视线里。
她颤抖地伸手想要去触碰，可指尖却径直从他身体穿透。
凌清清鼻头忽然变得酸涩起来。
她记得苏霖这人最是娇贵麻烦，从前破了点皮都要大呼小叫嗷嗷半天，恨不得要所有人都知道。
就算是换作她，也无法忍受住这般折磨。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崩溃的……
天旋地转，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幻。
天地苍茫，她目睹一道招眼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风雪之中，他仰天呼号，似是悲鸣，似是狂笑，眉目间全然不覆当初清澈明亮。
他就跌跌撞撞地朝悬崖上走去，身后拖着刺目的血迹。
“苏霖！”
即便心中此处只是幻境，可这次凌清清终於忍不住了。
“停下！”
苏霖浑然不觉她的存在，喃喃自语着继续走去。
“我救了他们，为何他们还要杀你……”
“为何走出生门的人会是我？”
少年忽然想起什么，大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他们在骗我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他们骗我的！”
他的双肩随着笑声剧烈地抖动，到最后竟成了崩溃的哀鸣。
“怎么会……走出生门的是凌清清啊……我昨日还见过她的……”
“她怎么可能会死……命格不会变的。”
“到底是谁错了？”
头疼欲裂，他目光空洞，神情茫然。
“一定是我记错了……”
“对，是我……”
进入问心境时，二人心绪相同，苏霖能看到她的苦谛树，而凌清清同样有办法看见他的心海。
为人者，内心必定藏匿着某种幽暗与败坏，无论是修士修行还是凡人学礼法，都是为了与之对抗。她从未见过像苏霖这样的人——至纯至善。
她在他心海之中竟找不出一丝幽暗。
苏霖他做不到怨天尤人，发泄内心的痛苦，只能陷入自我怀疑。
当初皮肉的疼痛折磨早已瓦解了他的心神，脑海中浮现的对抗意识让他彻底崩溃。
凌清清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癫狂，他时而张臂挥舞，时而抱头痛哭，嘴里念叨着一些混乱的话语。
苏霖，疯了。
凛冽的寒风吹裂少年身上交错的伤痕，凌清清顺着雪地中淌下的点滴血迹，一步一步安静地伴在他的身后。
她忘记自己究竟跟着他走了多久，只记得胸口的绞痛，以及最后，她看见那个明媚恣意的红衣少年回头低喃了一句什么，然后疯疯癫癫地跳下了悬崖……